火把通明如昼,将冰室溶得嘀嗒shi冷。
玉盘上之人正被谢凌春扶起,明明已被施了玉骨针,他怎么能——
他或许一开始就应当注意到这个所谓的皇帝语气间的不同寻常、谢凌春眼中的异样。
却被自以为的万无一失蒙蔽心智。
“叛贼,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荣焉轻笑一声,自怀间掏出那方溯光宝鉴,正欲归返镜中前世。
却被谢凌春长剑挑开,剑气划开荣焉的半面面具,其下竟是一张龙钟苍老、皱纹虬曲的脸!
竟然——是老汉司空险的面容!
谢凌春恍惚之际,那荣焉早催动邪火,奈何四处融冰shi透,转而欲将那靠在玉盘的祁征灼烧而亡。
谢凌春眼见祁征将焚,便贴身抱住祁征翻滚于冰水之中。
却趁荣焉回身,将剑刃向荣焉后心掷刺去。
荣焉应声倒地,众士兵忙将人围刺死。
谢凌春只闻见荣焉将死之前,血口之中迸出一个“好”字。
好似怨咒,也似称许。
.
祁征于刑山中了玉骨针毒,哪怕先前早有防备,毒性亦不能完全逼出,加之针刺遍身、失血过多,便昏迷了整整三载有余。
三载之间,江山易图,万殷帝驾崩、安南王万申继位,曾一手遮天的权宦常千里亦消匿人世。
也总算落得几年盛世清平。
万殷告知于他,祁征曾入溯光宝鉴,查出令谢凌春灭门之人便是荣焉,那残画一角便是谢凌春生父所作,幼时他随曾先帝微服私访,于夏绥乡救过两个孩子,谁知竟被荣焉察觉,以“糊涂兮”抹去三人记忆。
姐弟由谢家村一位谢姓村妇收养,村妇不就便过世,村人忌惮灾邪降世,再无人敢扶养,姐弟二人相依为命,竟存活成人,而前世谢凌祎离家之后,又被指引往踟蹰峰修习,这便是荣焉的谋划之一,他需要翦除异己的一柄利刃。
谢凌春便是如此一柄利刃,杀伐果断,无所顾忌,成为荣焉在朝堂之上用以掣肘的爪牙,朝中二谢——谢凌春、谢敏,俱是荣焉一心布置的棋子。
而身为二皇子的祁征,亦因此走失,辗转被京畿一户富庶商人养去,其后便虽尘清修行游历人世。
谁知谢凌春生父的那幅起居图,竟尚存于外戚林逸仲处,谢凌春追溯此画来处,荣焉便生怕谢凌春忆起旧时,遂将夏绥乡焚毁殆尽,并遣启康以“糊涂兮”混入谢凌春平日所用荪茗香,侵其心智,令其忘去此事细枝末节,而牵连忘却的,也有一段本该生根的感情。
如此种种,牵扯谢凌春颇深,祁征才愿以身涉险、将计就计,而万殷对常千里的执念,也因前世遗诏的一句“司礼监常千里荣归故里”而最终烟云消散,若不能令之安生,便令其好死也罢。
谢凌春其实早猜到荣焉插手,今世李亥之死皆为荣焉作恶,正是昔时李亥诗文之中映射谢敏勾结术士小人、踟蹰贼子,才令荣焉起了杀心,谁知却放过李蔚君而错杀李亥,欲嫁祸罪行于孽徒管元吉,殊不知管元吉在离去踟蹰峰时便将玉骨针断尽焚毁,能随意驱策玉骨针者,便只有峰主荣焉。
而所行之恶,必自食恶果,嗜血之人,也必须以自身的鲜血洗净脏污血迹。
如今都清风拂去,但留无尘。
如此珍贵。
谢凌祎从志入伍充军,谢凌春知她心在远疆,便由她而去,只不过常有书信寄与谢凌祎,字迹稚拙,不署名姓,或附舆图箭镞,或赠绣巾胭脂,月月不落,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公子被他姐迷了心窍。
还能有谁?
便提笔回了封人在关北的书信,此后倒不再往家中寄了。
再寄回是便是谢凌祎的家书了。
这一回倒不再啰嗦照顾好祁小兄弟和羔羊种种,倒尽叙草原疏阔之中与她卧数星辰之人、边地各事如何有趣之类。
倒不见她以前说这些有意思。
天渐生暖,将祁征搬出去院间晒太阳,自己则将莳弄起院中花草,凛冬已去,却还只有忍冬正葱茏。
谢凌春正将迎春花修得错落有致,正兀自赏叹一番,却见稠枝之间掩藏几点绿芽,犹如疏星。
谢凌春颇为欢喜,正俯下细看,却觉自己正渐次被笼于一爿黑影中。
谢凌春的心快要跳出喉咙,血脉都被这春光熏得暖热起来。
他不敢抬眼,就当作邻家借锅铲的李婶。
“李婶,一大早就要煮粥啊。”
那黑影纹丝未动。
“今天天气——”
“谢凌春。”
好似隔着一座山,也好似只隔着一寸春光。
他终于听见曾经属于彼此的声音,仿佛一粒青种破雪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