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受这一下,有些委屈地揉揉手掌,但脑袋一转,还想去接,我赶紧解下围巾缠住他,“得意,看我,别看外面。”
得意的头发长了,一些柔软的、垂在脸侧的发丝于热风中轻微摇晃,我理开他的额发,露出干净年轻的面容,得意的表情总是如此,大部分时间没什么痛苦情绪,现在也只像是睡着了,有时会眉头紧锁,睫毛颤动,那也是正常的,人人都有过要与梦魇抗争的时刻。
“可是我从没看过雪,季叔叔,我就看……”
但如果我没写下描述这种物种死亡的文字,不知道下雪天是能要火龙性命的,正如得意已亡故的父亲,我会认为他正将要醒来。
他说听得见,又说好美啊,良意,天上下来好多雪片儿。
雪纳瑞在周围徘徊良久,平常这个时刻,得意该抱着它、哄它入睡,攥着它的爪子,焐暖上面的肉垫。它心急火燎地,像个小孩爬上沙发,踩着我的手背去拱了拱得意的手背,用它素来讨喜的潮湿鼻头和舌头与他亲昵。
推开大门,头顶迎客铃叮叮当当,寒风来去自如,透穿着人的骨头,我拉高衣摆走出两步,回头,不耐烦地问怎么了,为什么不挪窝?他尚停留原地,手在衣服里掏来掏去,倏地,羽绒服底下亮出个圆形电热水袋。
我没看明白,也没想过去接,而天冷风大,他怕水袋吹凉了,急着要送来,估计是贪睡时压麻了腿,忽地一脚从台阶上踩空了,才看他两腿一撅,人“哐当”地就跌坐下去,我吓得手脚乱套,飞似地跑回去拉人,一伸手,居然先碰到热水袋温热的布层。
我心中巨骇,将身侧小孩双腿一抱紧,急忙地快走起来,路过平坦的地方,我甚至用了小跑。背上摇摇晃晃,我叫他抓紧,他没回,只用稍微显型的小腹抵着后背,我胸腔里害怕得仿佛在打炸雷,不停叫他:得意,听不听得见?
得意话还没完,忽然身子一歪,往窗户上一头靠下去。
后来看气象播报,才知道那晚上是今年最冷的一夜,天空倒不是黑压压的,反而泛着一点微弱的白光。我背着得意往回走,脸上有小孩拿手套护着,盖住两面耳朵,也能适应冷风,一步一步,行得慢,好在很稳,两人都没话说,热水袋沉甸甸落在脊背上,抱在他怀里,使我感到格外沉重,肩上好像不止一个得意,还有其他许多虚晃的东西。
已转身拉门把去了。
“良意快看,下雪了!”他兴奋地大喊。
艾伦的轻松没能带我带来多少宽慰,屋子里只预开着地暖,我到处乱走,开空调、搬取暖器,让得意的脸迎着出风口,又接来烫水,几次喂食都失败了,只有含在口中渡给他,堵着嘴唇逼他下咽。
他仿佛很困了,眼皮上有睡意来袭,嘴唇嗫嚅着,迟钝地冒出几个音节。我担心他真的睡着——因为他一分钟前还根本不像要睡觉,不停晃他手臂,晃他肩膀,外力驱使下得意费力眨眨眼,有几分钟确实像是意识清醒,还能与我接话,直到我必须分神注意道路情况,去抓稳方向盘,再回头时得意已闭着眼,安静地靠着皮椅。
我赶紧拽着他,“得意?”
这座深居内陆的南方城市很少下雪,但窗外蜂拥的雪花一刻没停,我跪在沙发旁,脑子里簌簌飞过许多事,得意的手指不时会动一动,我没法知道他做了什么梦,只能紧握着,他掌心里的温度十分低,不见得比需要热水袋的我更温暖。
当时也不感到有多烫嘴,我确保开水流入咽喉,紧张地摸着他喉咙,平日并不凸显的喉结在指下滚动了,心里才有些澄亮地想:太好了,得意还活着。那时他的四肢都已很冰凉。
我忙不迭锁上车门,但车窗仍敞开着,得意收手回来,兴冲冲朝我张开五指,有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着说:“看,我接了片雪花。”
“看……就看一小会儿……”
哪有什么雪花,他掌心里只有一点发亮的水渍,我气得打他手心:“你不要命了?!”
那晚上回家,我油门踩得比任何时候都急,路却没原因地漫长了很多。艾伦如常守在门垫上迎接他,跟在我脚跟后边儿,在得意被放进沙发时仍没发现主人的异样,高高晃着尾巴,凑近沙发脚,轻舔他垂落的手指。
我一上车就脱了他的衣服,检查他的头发,得意外套的整个背面都湿透了,我边换我的大衣到他身上,边焦急问冷不冷?他没回话,一个劲儿盯着窗外,好像这辈子没张开眼睛看过世界,忽然大叫:热水袋落外边儿了!
快到停车场,他突然拍拍我肩膀,叫我快看路灯。才刚抬头,恍惚有片冰凉的白屑落下来,直掉进眼窝里,我猛眨眨眼,白屑融化成一滴眼里的水珠。
“看,意意给爸爸焐的,暖和吧?”他顾着往我手上塞水袋,“本来要给你送上去的,结果在楼下不小心睡着了……要是你有这个,手就不会这么冰啦。”
我忙着关心他摔伤没有,水袋从手臂上滚下去,他急着捡起来往我怀里推:“可以在车里抱着的,你不是说方向盘太冷吗?没人看见的,不廉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