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澄不是瞎得瑟的性子,更没那么大的脸面,真让宫女把这些好料子全给他做了。他按捺住对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明贵布料的惊艳,沉下心来仔细挑了两样。听宫女说皇帝不爱艳丽花纹,宋清澄自己便也不敢穿艳的,只选了两匹最素雅的云锦,一匹月白,一匹水绿,上头都是同色的提花暗纹,美丽而内敛。
宫女记下他选好的料子便走了,宋清澄留在原地,仍然感到十分忐忑。他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小太监,心里觉得那样好的布料,凭他如今的身份是不配穿的。只不过这是皇帝的赏赐,他不可以拒绝。
挑选好了新衣服以后,宋清澄便穿过重重屏风,来到了皇帝的身边。
皇帝此时所在的书房在宫殿的最深处,书案之侧,靠墙的一面便是大殿的西壁。整个侧面未做隔断,整整两层楼的高度,全都打了书架。书架之上放满了文件与书籍。这些文书置于架上,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场面十分震撼。两个识字的小太监守着梯子,低垂着脑袋,凝神屏息地候在一旁当值,随时准备为皇帝取书。在巨大书架的映衬下,他们的身形显得格外渺小。
宋清澄看到书架上浩瀚如星海的文书,在感到自身渺小的同时,不由想起蒋千户的那单调换死囚名单的委托。之前他只是觉得这事情危险,直到看到皇帝书房里这面巨大的书架,对于它实际Cao作上的难度,才真正有了直观的认识。
这显然不像蒋千户那个锦衣卫中层军官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在御案上随便调换一下文件的顺序就行了——各类文书都是归好档的,御案上干净整洁,除了皇帝正在批复的密疏,也就只有笔墨纸砚而已。没有熟悉的人帮忙,宋清澄甚至都不知道那名单被存放在哪里。即便知晓了位置,想要接触到相关的文档,也至少要瞒过三双眼睛……
一瞬间,宋清澄忍不住想,这样一件事情,从前的沈灵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等皇帝办完了公,再偷偷地溜进来翻找?
想想就不可能。书房这种机要之地,皇帝不在的时候,一定会妥善上锁,派专人看守,即便有小太监进来洒扫,也有互相监督的标准。沈灵那样惹眼,没什么细密的心思,和众太监们关系又差,他趁皇帝不在跑进来乱翻,引人注目的程度,堪比直接在乾清宫里放个大炮仗了。
宋清澄想了半天,没有能够想出答案,只能猜测之前皇帝在乐志斋办公,一切从简,文书的取阅或许没这么严格。
“……在想什么?”宋清澄思索之间,静谧的书房里忽然响起年轻男人的声音。皇帝显然是批阅奏疏有些疲惫了,他将朱笔放在白玉灵芝笔搁上,揉着右手酸疼的手腕,微蹙着眉头看过来。
冰凉的面容、冷冽的目光……宋清澄吓得当场一愣,膝盖一软便跪下了。
皇帝登基十二年,虽然还很年轻,但威严早已积压。此时他正为密折里头的事情心烦,就这么看向宋清澄,神态和语气都不免过于严肃。幸而他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逐渐舒展了眉宇,露出一抹笑容道:“朕又吓到你了?清澄……你也在朕身边有些时候了,该知道朕不吃人。”
宋清澄瞬间红了脸,心情在喜欢和害怕之间反复横跳。
皇帝让他起来,握着他的手,把他拉近了些,几乎拉到自己的怀里,又问:“朕瞧你像是有些心神不宁,在想什么心思?”
宋清澄不敢说自己在思考沈灵到底是怎么挣钱的。他还记挂着家人,怕自己早不说晚不说,又错过了机会,便鼓起勇气道:“陛下,奴婢有一事相求……”
皇帝像是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若是为家人之事,便不必求了。”
宋清澄一怔,不可置信地望向皇帝。
皇帝继续温和地说:“晚膳的时候,朕已经同皇后商议过你的事情。你如今容貌有缺,不适宜在御前行走,西苑外头有一处皇庄,距离行宫不远,朕打算派你去那里做个管庄太监。这些庄子上的事务你或许不太熟悉,但你母亲与姐姐对此想必不会陌生,有不懂的向她们请教便是。朕已经派人接你的家人过去,你们这两日便可以团聚了。”
宋清澄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个的好消息。
他跪在皇帝的面前,只觉得鼻子一酸,视线当场便模糊了。他同家人已经有整整八年未曾相见,甚至连书信也不能传达。原本对于团聚一事,宋清澄根本没抱什么期望,只希望能遥遥听见母亲和姐姐安好的消息。太监无外派差事不能出皇城,他早已做好了三年五年也不能同家人相见的准备,没想到皇帝转眼之间,便给了他这样一个天大的恩典。
如此的派遣显然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对于沦落风尘的母亲与姐姐而言,这无疑是最好的安排。母亲与姐姐身为名门闺秀,自幼学习如何经营家务,管理庄田能够发挥她们的才干,让她们不至于无聊寂寞。且在偏远的皇庄里,身为管庄太监的家眷,她们拥有超然的身份,不会因为过去的事情,遭受白眼与歧视。
“陛下,奴婢、奴婢……”宋清澄双眼含泪,不知道应当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