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京中还是一样繁华,此去经年,喧喧未改。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茶馆说书的先生,惊堂木一拍,将儿女情长改说为楼罗传奇。君不见顾将军如何英勇,韩军师如何妙计,战旗猎猎刻刀影,暮色四合风云滚,关山壮阔日如血,真叫人恨不得跨马忘忧胸中沸腾。又有侠客义士相助,兵士悍勇,役夫勤恳。天助大周,更有陆大人一力扛鼎。点良将,选贤臣,结英雄,果然大周第一人!
陆昀治下,国中轻松,大周人喜结伴游玩,茶馆店铺里,士农工商男女老幼云集。
听到某段,士子们击节赞叹,憧憬那塞外大漠茫茫雄丽风光。渐渐那议论声又被楼上的嬉笑盖住。
绣屏后的嘤嘤私语不多时成了彼此打趣,哄闹着要给陆大人做第几房美人。
京里人已经习惯了有个傻皇帝,习惯了流水介地夸陆昀。
沈玉信马穿过市集,踏过石板,弯着眼,噙着笑,听了满耳朵的陆大人。
到了东二街,他正要收缰拢绳,侧身下马,不经意抬头一扫,忽尔笑容一顿,惊讶里身子失衡,收势不及摔在地上。那马被惊着,扯着他前行两步,好在路旁店里的伙计机灵,冲出来替他拉住缰绳。
“这位公子,您可还好?”
沈玉疑惑四顾,解去马镫,撑着地起身掸衣,看向替他拉马的伙计。“多谢了。”
“嗨好说,小公子您小心。”伙计将缰绳交给他,又回店里去。
沈玉停在原地顿了顿,跟着他进店。
店里旁的伙计迎上来,热情洋溢:“少爷来点什么,您瞧我们这茶叶,虽比不上紫笋玉津,也是出类拔萃的好茶。”
沈玉不去看茶,问他道:“这是新店?原本的人家呢?”
沈家迁居去了哪里,他走惯了的路,这是他家门庭。他一族在此定居已久,除他外虽只剩些旁系,高门大院仍横跨街道,怎地迁了。
“沈家?哪个沈家,哪有什么沈家?”小二莫名其妙,“咱们店是老字号,在这都开了几十年了。”
*
沈玉出神一般飘在街上。
京中确实依然繁荣美盛,只是故旧无处可寻。
他沈玉的沈家,像是没有存在过,原址居然成了个铺子,还信誓旦旦说很久前就是个铺子,那掌柜见他不依不休,还翻出地契与他瞧。
他的亲族不知所踪,他的小厮不见身影,他的友人避而不认。那原该是沈家的亭台楼阁,瞧着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幼时踪迹。
没有藏在墙角的刻痕,没有嵌在井栏的玉石,没有他跌过的朱漆木阶。
风云变幻,尚有痕迹,哪有这些细枝末节都消磨不见的。
哪有人口口声声,称那店已开了几十年的!
哪有四周百姓一脸本就如此的……
哪里有这样的。
若那处本是店铺,那他沈玉从何处来。
沈玉像是被斩断了根系,失了依据和养分,失魂落魄走在路上,四周所见,恍若隔云。
是他记错了?或许,他真的从未在此地待过?
他误入梦中,自离开京去往边境,就进了一个荒唐的,错乱的境地?更甚至,他竟妄想着大周第一人与他温存缠绵。怎么可能,他,他到底在哪一个天地……
小短腿马蹭蹭他头顶,没有人牵,也乖乖跟了他一路。
沈玉止步,抬头看它,只见小短腿儿忽闪着眼,与他对视,又拿舌头舔他脸。
沈玉不由笑着躲过,那笑意一顿,转瞬即逝,他忽然醒过神,贴上去抱住它脖颈。
是了,我还有一条根系,我还有一条。
去找陆昀,这马是他的,这个京城有他,便是真的,我沈玉便是真的。
沈玉上马疯跑起来,避开闹市人众处,往陆府飞奔。
若是,若是有人只手遮天,能叫天地翻覆,也只有他!
地契,人众,楼阁,商铺,小二,掌柜,这些蛛丝马迹能算什么,这些台面上的混乱荒唐能算什么,方才所见尽数在他面前幻化,化成那人嘴边一抹笑。
权势滔天陆大人,大周第一人,沈玉加鞭催马,问问他,他还有什么做不到。
陆府门前还是那般光鲜热闹,送礼递帖的人群络绎不绝。
飞檐斜露,粉墙难遮,遮不住,府中韶景。若能进去,便可见园中碧水红鲤,映枝头千朵。
那阑干处芙蓉贴枝,书房旁山茶满地。
若能再进去,则可见书房里隔断镂花,朱帘轻垂,博古架上呈闲情,轩窗半掩,书案上一绺细黄,镇纸压着,轻飘飘摆着尾。
沈玉却见不着这些。他身无长物,在门口递不出帖子。好在那马上还有徽记,门房见了,请他一旁暂坐,替他去里头传话。
传来一位王泉。
“我家……是他的缘故?他,他呢。”
王泉不答,只告知一句,陆大人已挂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