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数次幻想过他和她的重逢。
阿洄猜想这可能是平庸之人的通病,总情不自禁地萌生出庸俗的念头。
明明他是诞生于工厂的人造人,却像某种低等的、野蛮的动物一样,近乎本能地、下贱地一次又一次地想她,梦断魂劳地思念离开得无情且迅速的她。
起初,他是如此的怨恨秦溯之。他们亲密无间地共同生活了二十余年,他事事以她为先,谨小慎微地照料她、讨好她,哪怕是一个字惹了她不快,他也自愿接受任何惩罚,并立刻改正,绝不再犯。
阿洄痛苦地徘徊在他们曾经的房间里,睡浴缸、睡地面、睡料理台……在每一个角落里发呆、啜泣、等待。他偶尔来到那面镜子前,阿洄觉得他还能闻到那种味道,他还能听到液体滴落的声音,甚至,还能看到她映在镜子里的脸——
他把她看作女儿、伙伴、爱侣……无怨无悔地付出,不怒不嗔地接受一切鄙夷和痛苦,将她给予的一切都感恩戴德地接受。可是她呢?阿洄心知肚明,秦溯之对他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场浴缸里的缠绵,她都要向他收取巨额的利息。
哪怕她明明心知肚明,他毅然决然地为她背叛了他们,他体内的芯片每天至少三次地对他进行电击。
她把他这个他们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完美地转化了任由她驱使的工具,对他即将要面临的可怖下场没有半分顾忌。他的真心和诚意无法延迟她的任何决定。秦溯之为了那个孩子——那个只会违逆她的孩子,成为了她眼中最没有价值的钢琴家的孩子,她把他丢掉,毫无留恋,音信全无。
阿洄在他们漫长的离别之中做过许多次怪诞的梦。有几次——他梦见他才是那个孕育在培养舱里唯一成功的胚胎,她以更加专注、富有爱意的目光望着他,用亲昵的口吻称呼他。阿洄欣喜若狂地回应她,他渴望告诉她,他绝不会偏离她的期望,他会全然按照她的意愿成长、生活。
梦醒时分,他再度蜷缩成一团。他既憎恨这一切不是真的,又庆幸它不是真的。
岁月在秦溯之的面容上留下了痕迹,自动门打开,阿洄第一眼就看到增添了细纹的她。
他很难具体形容那一刻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只觉得自己猛地变得轻飘飘的,情绪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全部吞噬了。
一切的怨恨、愤怒、痛苦……它们都像是脆弱的气泡,在过于强烈的阳光下猛地幻灭了。
秦溯之恍若未觉,她引着他走进里间,一如既往的寡言,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十数年是不存在的。
她新居所的摆设和他们过去同住的房间几乎别无二致,尽管秦溯之没有照镜子的习惯,斜对着料理台的位置依旧立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
她先把那些他偷拍的照片在桌面上一字排开,接着,才拿起一支细长的酒瓶,为自己和他各斟满一杯。
“你最近很喜欢秦琴的演出?”
果不其然,她开口的第一句就是秦琴。
阿洄抓住酒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住她:
“时隔多年,你只准备和我谈她吗?”
暖黄色的灯光柔和了她曾经冷峻的面容,或许是心理作用作祟,阿洄总觉得她的神色较过去更为温情。
“我以为你要和我谈她。”她看了眼杯中的酒,语气却还是过去的模样,平淡无波,“你像是她的狂热粉丝。”
桌面上翻洗出来的照片一张比一张更迫近秦琴的私人生活,她在照片里偶然露出的侧脸总带着愉快的微笑。她并不知道身后有着一个这样嚣张的跟踪狂,把她的老师、朋友、住所……一一摄录,如痴如狂地从中挖掘讯息。
“秦溯之。”
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全名,面容上前所未有地浮动出狰狞的愤怒。他无法忍受她再三漠视他的情意,尽管他也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然浓烈道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知道我在为谁发狂!”
她抬起头,看着他,却又平静得不像是在看着他。
“我以为你不是一个受虐狂。”
她指向那面高大的镜子,“还记得吗?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都对你做了些什么?”
阿洄当然记得——在他第一次来到她面前,他蹲下身子告诉她,他会永远陪伴她,什么也不会使他从她的身边离开。他向她演示了自己超强的愈合能力,刀子割开的伤口流出橘红色的人造人的血液,很快恢复如初。
他对她保证:
“你看,我会一直好好地陪着你。”
他看到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他以为那是童真,没想到那是噩梦般的“童真”。
无数次——
在他无意触怒了她的时候,当她感到无聊、抑郁或者愤懑的时候——她握着利刃于镜前要他践行自己的保证,橘红色的液体顺着镜面流淌,她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在愈合和绽开中反复辗转。
嘀嗒,嘀嗒……
“我当然知道。”他苦笑,“也许我就是一个受虐狂。”
秦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