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几日辰光过,魔族之中仍不过须臾时刻。
“魔族生命绵长,肌体又总能自愈,除非毁去体内魔核,不然都可重塑躯体。所以我们魔族之人,对所谓‘生死’看得很淡,更不要说受伤之事。魔族之间,各族倾轧。惑族作为高阶魔族,所占风土都是魔界一等一的,虽然是众魔始祖,几经衍化,亲缘淡薄,于是其余魔族都视惑族为盘中之物。你父王懒怠争斗,于是南征北战,对其余魔族灭族杀戮,都交由你爹爹处理。”
“你爹爹是惑族杀神,征伐在外,战无不胜。但是……”矶浮说道这里,唏嘘道,“就算是杀星降世,也不能真正以一当十万。连年杀戮,他也有受伤的时候。”
“谢远春没有来的时候,只有无涯能够引得惑皇怒动颜色。有一回无涯征伐惑族嫡亲的一支——算来那一族之长也算是你的兄长,只不过他比你年长数千年罢了。那是惑皇情识初开,衍合自然,与蚀骨河边一株花灵交合而生的长子。那族长得惑皇元阳长成,却没有父子抚育之情,兼之又是众魔之长,早已觊觎惑族。他有你父血脉在身,又经千年修行,道行绝不在无涯之下。无涯拼得一身重伤,总算将他驱回故土。”
“你爹重伤昏厥,一睡十年。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父王动怒。他不声不响离开惑族,次日,你那长兄一族尽殁。谁也不知道惑皇如何做到——他本就是魔界至尊,似乎只要弹指之力,就能翻云覆雨,只不过他生性散漫,懒得出面罢了。”
“第十年上,你爹终于苏醒。后来的十年,谁也没有见过他两人。因为你爹寝殿的大门十年未开,那十年他们都在一起。如此爱宠,就算是你的亲叔叔魔尊殿下也不曾享受过。谁也不敢想,会有一个人可以独占惑皇的目光和陪伴十年之久……直到战事又起,你爹再次离开。”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已记不清了——后来惑皇就带着谢远春来了。真奇怪,他们在一起不到一年的工夫,惑皇对谢远春却纵容爱重到了极致。他为谢远春奏琴唱歌,为谢远春舞剑逗趣,甚至为他扮女子。凡谢远春所求,他无有不允。从前那些侍伴孪宠,比起来简直尘灰一般,即便是你爹,也从未那样牵动过他的心绪。更奇异的是,就连我们魔界,也都拿他没有办法。魔尊殿下本是性情乖张,却被他驯服得俯首帖耳,整日痴缠。我不知他有什么魔力,只是不管第一眼见到他时如何不屑——慢慢便只想日日亲近他。”
“从头到尾都憎恨他的人,也许只有你爹一个。因为他夺走了你爹一生之中,唯一珍爱之人。”
矶浮手指一点,架上一卷卷轴凭空展开,逝去的惑族尊主一一在画卷上浮现陈列,到卷末上,光影漂浮,融成一卷身着红袍的身影。水无争凝目望去,红衣人衣袂翩飞,右手横握银色光刀,单足点在地面上,仿佛要从画卷之中扑出来。他墨发飞扬,修眉锋利,容色冰冷如雪山巍峨,双眼中含着透纸而出的刀气,只有一点红唇像是灼烧的火焰。水无争伸手去触摸彤无涯翩飞的身影,仿佛隔着画卷,与生身至亲在万千浮光中陡然对望。彤无涯那与他肖似的面容尽在咫尺,脸颊泛着一股冷青,仿佛置身大雪之中一般。他无声凝视着爹爹从未谋面、又如揽镜自视般熟悉的容颜,依稀见到那冷峭面孔侧对着他,与己漠然对望。倏忽片刻,彤无涯的虚影忽然一弯火红的唇,对水无争倏而短暂地笑了。然后那虚影消失,水无争醒过神来。
“谁也不知道谢远春怎么会杀了你爹,许是争风吃醋吧。因为你爹孕育你时,谢远春已魅惑了你父亲,你父承诺,此后一心一意,绝不再青睐他人。然而此后,你爹传出孕信……”矶浮笑起,“惑皇宠幸你爹,那本是理所当然,千万年相识相知,出生入死,你爹又是那样执着不悔的人,就算是惑皇,也难以辜负他一片深情……”
“让人匪夷所思之处,却是谢远春一届人族剑修,用了什么异法邪术,竟能杀了你爹。我想,无非趁你爹孕时虚弱,灵力不济,暗下杀手,真是卑劣至极。我们都道他心慈手软,他却刻毒至极,连你爹的魔核也毁去了。正因如此,惑族便要将他碎尸万段泄愤,恨不能食其rou寝其皮。最终惑皇废了他一身修为,碾碎了身上每寸骨头,全身筋脉尽数抽剥,由旁观惑族吞食了。他受此重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等将他投回人间,叫他为人族不容,总算为你爹报了仇。”
水无争听得心里一寒,魔界的人说起剥夺生命的诸般残忍刑罚,就如闲话一般自然。矶浮不知他对谢远春的印象,以为他对有杀父之仇的谢远春应该无比憎恨,于是备述谢远春如何遭魔域虐杀。岂知水无争内心丝毫不觉得欣慰,反而为印象里那温暖至极的谢叔叔难过起来,想起表现得事过境迁、波澜不惊的父亲凤招,暗暗对父亲的翻脸无情感到心寒。矶浮毫无察觉,继续道:“你父王到底素了一阵,后来总算从你爹的死里走了出来,恢复从前那般。”他叹息一声:“孩子,你怎么又会流落人间?叔叔看你竟如凡人一般毫无修为,来时又被外头那些畜生折磨得遍体鳞伤,真觉得愧对你死去的爹爹。”
水无争不愿在惑族这些将谢远春视为仇敌的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