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船队浩浩荡荡,出泾门,发泗陵,满载粮秣,迤逦而下,在船舱上,何斯至总觉得心神不宁,这时舱外渐渐地下起雨来,点点滴滴敲打着舱顶,稍解了一些暑热,他抬头吩咐方叩,道:“思圜,你去将帘子解下来吧。”
方叩还是第一次坐这样的大船,被水波晃得有些不适,起身去解了帘子,说:“老师,你要吃茶么?”
“不用了,”何斯至作了个手势,款声道:“请坐,我们许久没有好好地说过话了。”
“噢,”方叩就规矩地跪坐在他面前,“老师请讲。”
何斯至酝酿了良久,才缓缓开口道,“思圜,你实话实说就是,我从前,是不是做了让你误会的事,才让你……”
“没有!”方叩不知道老师怎么会那样想,“老师言行端正,是我自己起了邪念,怪我不是好人!”
听他这么说,何斯至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他多日负罪,心思甚感沉重,夜里难以入眠,可是此时两个人面对面谈论起这个来,他又觉得有些诡异,心想难道是被方叩磨得久了,自己脸皮也厚了?
“你听我说,并非你本性如此,”何斯至伸手抬起他的脸,道:“只是人总会犯错,但贵在知错能改,你好好地悔改了,我们便和从前一样,你和你的师兄,在我这里依旧一视同仁,好么?”
“老师也犯过错么?”
“嗯,我从前,也做过许多错事。”
方叩望了他半天,到底还是下了座位,趴在他膝盖上,用脑袋轻轻蹭着老师的腰,祈求道:“你现在不要成亲好不好?”
“谁说我要成亲了?”
“你怎么能骗人,”方叩闷闷地说:“你那画筐里全是别人家的小像,你挑来挑去,挑中了谁?你问过姣儿了么?她也愿意?”
“那些是给你选的。”
“给我?”方叩傻了。
“你双亲不在身边,我便是你的长辈,大登科之后是小登科,你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等你回去,有相中的人家,便为你备好茶礼,前去请聘。”
“不行!除了你,我谁也不要,你让我娶别人,还不如杀了我。”这一方面,方叩显然想得更深,“你想啊,成亲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每天脱光了衣服交缠在一起欢好,我只想和你……”
“闭嘴!”何斯至被气得脸色发白,简直听不下去了,他发现方叩是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怎么教导也于事无补,又气又恼,点着他的额头道:“我怎么会教出你这样下作的学生?”
“倘若我是一个不明白是非的人,专喜欢那等无耻的卑鄙小人,你尽可以骂我下作,可我喜欢的是你,你怎么能管我叫下作?”方叩低下头,紧紧地贴着他的腰身,心想老师这么端方,这么高洁,还这么……软,像一掬新雪,唯有劲瘦的松枝才堪与之相配。他想到喜欢的人是老师,就觉得很自傲,才没有觉得哪里下作,哪里见不得人,只有老师才这样遮遮掩掩的。
“你!”
对了,他又在心里翻旧账:你喜欢那个尹嗣渊,才真的叫下作呢。
“等一下!”方叩将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变,身子晃了两下,捂住嘴,酿酿跄跄地冲出船舱,跑到船边,哕地一下,冲下面呕吐起来,激起阵阵水花,几条青色的小鱼凑过来,何斯至随后走出,拿出一方干净柔软的帕子,蹲下身为他擦拭嘴角,黑眸冷冷凝视他,道:“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不成亲,就永世不要跟我说话。”
不等他开口,何斯至又道:“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我是念在你年纪小,在乎你的前程,这些日子,任你如何以下犯上、软磨硬泡,都没有计较,你若不知悔改,我就去向陛下请旨,把你外放到各州府去做官,让你一年回京一次,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将沾了秽物的帕子掷在地上,转身进去,放下了帘子。
方叩吐了一场,肚子空空的,坐在船头,鼻子一皱,用力捶了好几下船舷,直到手上传来钝痛,才总算知道,什么叫作多情总被无情恼了。
船队到了渡口,大小官员身着公服,站在码头上,都来迎接,前面是巡抚、知府、同知、通判,后面是受灾地县令,听到伙夫迎风而呼,便知船来,齐刷刷跪了一地,何斯至下了船,便有人来扶,泛泛与他们打了两句交道,方叩在后面略略作揖,并不言语。老师教过他,出门在外,唯有恭、谨二字。
那樊巡抚道:“下官备了一席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不弃。”
一阵清风拂过,吹来河边水草的气息,何斯至道:“不必了,先带我去看一看灾民,稍后再用饭。”
“这……”那几人面面相觑,立即道:“是,这就为大人准备舆轿。”
何斯至道:“牵几匹马来,没有马,驴也使得,我们急着去,乘车驾恐怕来不及。”
那巡抚便带何斯至一行十余人骑马而行,在路上,指着一片汪洋,遥遥地解释道:那处原先是农田和水塘,那处是养蚕种桑之地,那处是染坊,那处是市集……目之所及,全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