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老师和尹嗣渊公,他是老早觉得怪异了,大约是一年前,他去老师那里取书,便撞见尹公也在容膝阁,两人隔一条黑漆长桌,一坐一立,老师只轻轻地一笑,看到他进来,那笑就像水面的微澜,悄悄隐没在唇畔了。方叩想起那时候,当时就说不出的憋闷,仿佛吃了两斤烂杏子,那酸气全沤在嘴里、化在肚里,把他的心肝都烧坏了!
真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寻常,还是在今天,秋闱名次是早定下的,只是今天才放榜,方叩抱着一大袋糖炒栗子回家,披红戴绿的队伍吹吹打打,是哪家过生辰?居然是尹公的大婚。
方叩对姓尹的着实没有好感,在他那里做事时,时常给他穿小鞋,好事往往是没有他一份的,那些苦累的琐事却山一样堆积在他头上,娇养惯了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份委屈?他糊弄,挨骂,腹诽,碍于身份才没有撕破脸皮,所幸老师把他解救出来了,老师是他的再生父母。
他拉住一个老丈,问新娘子是谁,那老丈答,是卫伯爵家中的女公子,娶了她,将来大小也是个爵爷!方叩心里冷哼:卫伯爵算什么,连同他,算上那个姓尹的,今后都给我提鞋!浑然忘了自己还是个无名小卒,别说卫伯爵,也别说尹翰林,连他们家看门的也比不上。
可他正值青春,就是有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一路上想起从前的种种际遇,恨得牙痒,恶狠狠咬开一颗栗子,嘎嘣嘎嘣地咀嚼,仿佛把那姓尹的嚼成渣滓,才能泄愤。抱着诗筒,就去老师府上交他的文章。
见到了人,方叩竟发现老师眼圈微红,仿佛有些疲惫,腰身似乎又清减了两寸,老师拿过诗筒,撑着额角,展开来垂眸缓缓地看——难道是昨夜不曾睡好?
批策论的这会儿功夫,方叩已经在桌下悄悄剥好了十来颗金黄饱满的板栗,都堆在油纸上,等老师来吃。他分明记得老师爱吃栗子,但是今天却碰也不碰……
方叩心里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看他的模样,心里酸酸的,自己也实在不是滋味,走出府门时,正逢老仆端着一铜盆书信,说是先生要烧的东西,方叩上去一看,全是尹嗣渊的笔迹!他想起老师方才的神色,又想起两年前在容膝阁,令他不快的那一幕,忽然愣了、开悟了,可恨到今天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禁暗自恨自己的迟钝!
可是姓尹的已经成亲,看老师那个模样,这对公鸳鸯自然也一拍两散,方叩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打他两顿出气,思来想去,这件事只能暂时搁置在一边。
他考上贡士,又是解元,自然可喜可贺,最感激的还是当数老师,方叩思来想去,不如送一样他喜欢的礼物。
可老师什么也不爱,世人追逐的黄白之物,也只是视若粪土,那些名贵的字画,更是一律不收的,方叩念及他的为人,颇有些无从下手,顾自冥思苦想了两日。
清理画筒时,翻到前几日画的春画,方叩翻了两页,灵光乍现,倏忽,脖根处就慢慢涌上一层红晕来,脸庞也慢慢地垂下去,埋在手心里了。
翌日,方叩便起了个大早,去木料店选了一块致密的檀木,抱回家去,不眠不休地雕琢了三日,雕出一根颇为可观的假阳具,这根阳具重约两斤,沉甸甸的,长约六寸,上有凸起,布满多子缠枝石榴纹,冠头处是一颗薄皮半绽的大石榴,里面粒粒棱角分明的石榴籽是烧制成的玻璃珠,他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自以为是很满意,再用木盒装上,找一根嫣红的绸带,系个标致的结,这份独一无二的大礼也就备好了。
至于那几张春画,撕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留待到明日再去焚字塔烧毁。
焚字塔,是专供读书人焚烧字画的地方,奉德朝讲究敬天惜字,废弃字纸不可随意丢弃,凡有废纸,皆在这里烧去,方叩背着诗筒,早早地到了,谁知道师兄鄢子钰也在那里烧习字纸,方叩佯装镇定,实则后背的那只手里全是汗水,几乎要把那几张春画册攥烊了。
“这是什么?”鄢子钰凑过来,挑起眉毛,好奇地问。
“没,没什么!”方叩急忙把那画册塞进诗筒里,背在背后,哪里还敢拿出来现眼,解释道:“只是寻常文章,我要拿给老师去,不给你看。”他知道鄢子钰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再问下去,该要败露了。
??????????等师兄回去烧自己的东西,他才做贼心虚地绕到另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拿册子拿出来,欻地丢进火堆里,远远地看到那纸页边沿焦黑、卷起,蓦然升出一团烟雾。
眼见得那东西明明烧去了,方叩心里却空落落的,深一脚浅一脚往老师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