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克鲁斯从不讳言,与谢的相识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生意人,开了一家生意不好不坏的宠物店。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商科,年少时也有过发家致富的梦想——美利坚的土地上,从不缺这一类梦想——但也很快就被现实击垮,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缺少那么一点运道。
直到有一天,谢拿了10包粘土颗粒放到他的柜台上,请他帮忙售卖。
初时,莱恩并不相信会有人愿意花65美分,买一包重量只有两公斤多的土——就算包装袋上写着”猫砂“两个字也一样。可谢说,卖不出去就送吧,不久就会有人愿意花钱买了。
语气很是平淡,也没有更多解释。配上这个亚洲人的神态举止,却有一种强大的说服力。
莱恩同意了。
然后事情的发展就颇具魔幻意味。两个月后,他放下了手中的生意,全职做谢的代理人;一年后,他出任谢氏化学公司的首任总裁;三年后,已经站稳脚跟的谢氏化学趁着欧洲大战的东风赚得盆满钵满,直到今天,莱恩·克鲁斯这个名字已经超越了许多老牌企业家,成为新一代美国梦代名词。
——以上是这段经历中广为人知的部分,是面对记者也可以坦然说起的,天才化学家和他的职业经理人彼此成就的故事。
而此刻,在这个被誉为远东明珠的城市,在人chao汹涌的繁华码头,莱恩看着缓缓停靠的巨大邮轮,一颗心忽然砰砰砰跳得剧烈。
”先生,莱恩先生在岸上。“
宁宪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莱恩。不是因为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的西洋人少——民国五年的上海,已经做了将近七十年的租界了——但莱恩先生容貌出众,更重要的是被一群黑西装的高大保镖簇拥着的,着实非常令人瞩目。
重华放下报纸,越过套房的落地窗,朝着宁宪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也没有对这番张扬的声势发表什么评价。反倒是……注意到大概是快要靠岸的缘故,甲板上人多了起来,他侧头问道:“有没有看到阿黎?”
宁宪还真的知道。他摸摸鼻子,小声道:”猫有三急……阿宣跟着呢。”
重华皱了皱眉,立刻联想到一些颇不愉快的经历。
于莱恩而言,销售猫砂的过程是一次教科书般的创业,是后续一系列商业神话的起点。但于重华而言,捞上第一桶金只是顺便。他会想到拿实验室的富勒土给猫用,是因为他无法忍受他的阿黎像这个世界上其他小猫咪一样,在土、沙子、木屑、纸、甚至灰烬和煤渣上解决生理需求,尤其是,这些东西完全无法遮挡气味——那几乎要摧毁他对黎所有美好的印象。
但这毕竟是过去了。现在谢氏化学有一整个实验室专门研究各种固体吸附剂,当然,并不只是为了解决老板的小烦恼。在欧洲战场越来越突破下限的当下,这个实验室利润最高的产品甚至不是赖以起家的猫砂,而是防毒面具。
重华摇了摇头,不去想日益成为绞rou机的欧洲战场。作为大发战争财的军火贩子中的一员,他本也没什么资格说些悲天悯人的话。
”你去瞧瞧,等阿黎收拾好了接过来,别让他在外面玩了,“想及甲板上人来人往,颇不安全,重华还是吩咐道。
宁宪低头应是。
在这个价格不菲的豪华套房内,小猫咪也有自己的一间屋子,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不是在甲板上晒太阳,就是在重华房里窝着,自己的屋子其实只用来解决生理需求。
宁宪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小猫咪灵巧地从猫砂盆里跳出来,抬起一只爪子。然后他的好弟弟就举着浸了温水的手帕,给这位爷擦爪爪。
——每次看到这副场景,宁宪就想起老辈人传说的西太后和大太监李莲英,满肚子的槽无处可吐。
宁宪并不觉得伺候黎爷是一件丢人的事。当初先生买下他们兄弟,就是为了照料小猫咪。他能得先生看重,起初也并不是因为他办事得力——他那时也只是一个半大小子,没读过书,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是因为阿宣做事细心,讨黎爷喜欢,先生爱屋及乌……及乌的兄弟,才着意栽培他,送他上学,教他做事。换句话说,若非小猫咪这么一个矜贵娇气的性子,宁宪自己也未必能有今天。
但理论归理论,要宁宪那么耐心去理解不同“喵喵喵”的含义,变着法子给小猫咪做吃食,给小猫咪擦嘴擦爪子擦菊花……不如让他出去绕着甲板跑个五百圈呢。
陪着宁宣送小猫咪回先生房里,宁宪又去了趟电报房。果然莱恩先生已经拍了电报过来,问先生有没有看到他,有没有惊喜啊意外啊望眼欲穿啊……
宁宪都有点不忍心回复了。
重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了,再度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将海平面染得金红。
落地窗边,有一个人安静地跪伏着,背部曲线弯成一个虔诚的弧度,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恍惚间,这人影和记忆中的影像重叠在了一起。
“阿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