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诏狱建在地下。
狱中没有一扇窗户,常年不见天日,Yin冷chaoshi,空气里弥漫着熏天的血腥味,腐朽和死亡的气息萦绕四周。
沈琢就被关在这Yin暗牢狱的最深处。
他两朝为相,权倾朝野多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过惯了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日子,如今一朝落魄,被打入这肮脏的牢狱里,却并不显得多么狼狈,反倒一派坦然。
狱卒听过一些上头漏下来的风声,嘲笑他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再待几日,便会知道这诏狱的厉害。
狱中其他重犯被用刑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硕大的老鼠就从眼前窸窸窣窣地爬过,沈琢仍安然坐在蓬乱的稻草间闭目养神,似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终于来了。
在接到那份问罪的诏令时,他俯身跪在地上,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心里近乎释然地想。
禁军包围了丞相府,抄家下狱一气呵成,府上一片愁云惨淡,沈琢只是平静地摘下乌纱帽,脱去官服,任由来捉拿他的人为他戴上枷锁,气定神闲地一路走进了诏狱。
暗无天日的狭窄房间、潲水般难以下咽的饭食,不过是他幼时被主母惩戒的家常便饭,至于烙烫鞭打一类的刑罚,不过是先帝玩剩下的把戏,亦尚不至于令他闻之色变。
靳奕的成长速度远比沈琢预料的要快,他所挑中的君主,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深谙权力制衡之道,也将他的借刀杀人之计学了个十成十。
景安二年春,新帝娶一后二妃,皆为中流砥柱的世家重臣之女。
借后妃母家之势,并一路提拔起用的心腹近臣,靳奕一步步地瓦解沈琢所构建的利益集团、搜罗他的罪证,而后终于抓住机会,将他一举击溃。
jian相沈琢,其罪有十。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迫害忠良,通敌叛国,忤逆犯上……秽乱后宫。
皇帝亲下诏令拿他入狱,消息一出,其朋党人人自危,纯臣与百姓普天同庆。
他便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恶人,大jian臣,将来死了也要遭万人唾骂、遗臭万年,后世的说书先生讲起他死时的惨状,大抵还能获得满堂彩。
沈琢想象着这样的画面,忽而自嘲般哧地笑了出来。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了。
从他走上这条不归路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个结局,一个恶贯满盈的坏人的一生,在他自盛极陨落、遭到报应的那一刻,达到了最终的圆满。
是什么时候做下那个决定的,沈琢已经不记得了。
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之前,久到他都已经忘记了那时自己是什么模样。
年少时,他也曾有过匡扶社稷的青云之志,只可惜选择在昏君当道时做一个纯臣简直近乎愚蠢。
意乱情迷时的枕边风,比起死谏要有用千倍百倍,这是沈琢亲身体会明白的道理。
大皇子是个徒有其表的骄矜草包,被大皇子妃外戚把持,不过是个傀儡;二皇子则同他的父皇一样,色厉内荏、性喜渔色,手段残暴;反而只有最不起眼的三皇子,天资聪颖、宽厚仁慈,才德兼备,乃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
这是他拥立靳奕的原因。
当然,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也藏着他不可告人的私心。
只有登上帝位,靳奕才真正与齐绍永无可能,而送齐绍去和亲,不过是他与那乌洛兰右贤王交易中的一部分。
他们的计划就是利用齐绍里应外合,挫败岱钦、推贺希格上位,从此结盟交好,齐绍原本可以只做人质的,但沈琢偏偏要选最恶毒最不堪的一种方式,只因为他痛苦,便也不想让别人好过。
左右他已经不是什么好人,不若一条路走到黑,洗不干净的东西,便不必再洗了。
就如同养大一枚长在暗处的毒疮,待它长到最大、最显眼时再一举将之剜除,沈琢弄权结党,做下所有大jian大恶之事,留下所有的证据,等的就是有朝一日靳奕将这些东西全部找出来。
他死了,朝廷从此剜去毒瘤、拔除毒血,朝纲重振,而他亦享受在背后Cao纵一切的快感。
此生所求,他都靠自己争取得到了,再无遗憾。
然而死却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沈琢被关押在诏狱中整整四个月,从最冷的隆冬一直等到第二年春天,判决的诏书还未下来,亦没有任何旨意传唤审讯。
皇帝大约是存了心要晾着他,让他受尽折磨,狱卒与们自然懂得揣测逢迎圣意,如何好生招待“贵客”,又不至于让他丢了性命,常年浸yIn于此道的诏狱酷吏最擅长不过。
到后来,沈琢已经快要数不清日子。
无论是白日还是黑夜,寒冬还是暖春,诏狱中都黑得彻底,冷得彻骨,积年的旧患与新添的伤处绵密的疼痛已至麻木。
沈琢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在这里。
他已大限将至。
景安三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