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转身便走，身后老巫闭目长叹，点起祈祷的青焰，口中念念有词，冗长的古老祷词晦涩难懂，已一脚踏出帐外贺希格却听清了他的话。
“我知道，天神不会宽恕我的罪孽。”贺希格勾唇一笑，本就姝丽的容貌陡然添了几分凄艳，“我会派人去找呼其图……他会是乌洛兰新的王。”
“即便那人未曾当即毙命，以为自己逃过一劫，亦会受这毒药折磨。慢则数年，快则数日，必定毒发，症状由轻而重，死前七七四十九日，日日受钻心剧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至最后一日，呕尽心血而亡。”
老人浑浊的眼眸中露出悲悯的神情，还未开口说话，贺希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倒不如留下。
贺希格站起身来，手腕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他的声音很冷，也很镇静，仿佛刚刚得知中毒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天色未明，巫帐中已聚满了巫医。
就算他如今打了胜仗，平定了北疆，也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
靳奕与他是自幼的交情，齐绍心中将靳奕当做此生挚友，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希望将这份情谊打碎。
他最后向大巫道：“大巫，还请您替我保守秘密。”
齐绍想通了这些事，胸怀骤然开阔起来，重新开口对苏赫道：“我不会再赶你走，但若有朝一日你自己想走，我也不会留。这世上还有许多你不曾见过的人和事，你应当都去看看。”
晚上，苏赫照旧睡在齐绍榻边屏风后的另一张小床，一夜乱梦不断，早上起来时还偷偷去帐篷后面洗了亵裤。
“这毒名为胭脂泪，我从前听过，今日才第一次见到。”他停了一停，接着说下去：“传说叱罗女子性烈，出嫁前皆会准备一把匕首，而后将此毒喂于刃上，若情郎负心，便用这匕首取其性命。”
大概他真的已经被狄人的风俗改变，那些在中原违逆伦理、惊世骇俗的情事，在这草原上不过是寻常。
齐绍说不清自己对贺希格的感觉，就像说不清对苏赫的感觉一样。
贺希格秀美的面容上似蒙了一层阴翳，他想起叱罗塔娜公主死前的诅咒，她那时说得那般笃定，原来竟是应在这里么？
至于什么别的人和事，那都不重要，他眼里只看得见齐绍一个人。
“我知道了。”
贺希格从他们的神色上看出端倪，接过一旁巫医递过的绷带，一边包扎上手腕的伤口，一边平静地问：“敢问大巫，我这是怎么了？”
大巫话音落下，烟雾缭绕的巫帐中一时静默无语。
齐绍再见到贺希格是在那日中午。
“贺希格单于体贴将军昨夜酒醉，便不曾
而太平时节的王朝，亦不会需要一个战功赫赫、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亘古不变的道理，齐绍再明白不过。
苏赫不晓得齐绍的心事，只将头一句话听了进去，心里霎时满是欢喜。
他又将之传递给自己的一众弟子，巫医们一一看过，脸色皆凝重起来。
齐绍不会再赶他走，也终于正视了他的心意，哪怕还不曾真正接受他，但总归是有了希望。
天地浩大、海晏河清，若是将来他在草原上待不下去，也总会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处，他来世上一遭，终于能放肆地任性一回。
他本该同夏朝的使团一起与贺希格签订盟约，然而久久未等到有人来传话，他便自己去了王帐。
路上正遇见志得意满的诸位夏使，刚自王帐中出来，领头的那人手中锦匣内所装的正是刚签好的盟书。
苏赫闻言，也不知想到了哪里去，脸色一变，立马放下醒酒汤，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齐绍面前，矮膝蹲下仰着脸眼巴巴地问他道：“师父，你要赶我走吗？”
贺希格心中已有了猜想，并未太过惊讶，又问道：“可有解药？”
老巫颤巍巍地端着那碗鲜血，在火堆前用各色不知名的草药鼓捣了一阵，苍老的脸上神情愈发沉重。
齐绍顿觉有异，拦住那捧着锦匣的使节，问他道：“这是怎么回事？盟书已签了么？为何不曾叫我？”
齐绍看苏赫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忽而哧地一笑，揉了一把少年的脑袋：“……你这傻小子。”
大巫道：“单于是中了毒。”
他忽然有些想笑，笑意到了嘴角，又带上了几分苦涩。
果然，大巫摇了摇头：“太迟了。”
无论部落权柄如何更迭，巫者的地位都不会改变，所有的巫医们簇拥在那最年迈的大巫身后，在他们身前的矮榻上，贺希格面如金纸，腕间割开一道血口，泛着不详乌黑的血液汩汩淌进银碗中。
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时间反而没有了别的目标，若是回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但他还有很长的人生去想清楚。
其实从他接下那道圣旨、离开京城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