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雪没有停下的意思,但春季的确已经来到,方至卯时,天色便大亮,青苍色的天穹下北风枯桑,雪林间宋了知的身影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因常时间在雪中行走,宋了知的四肢冷得麻木,几乎要握不住东西。于是他咬牙用布条将铁铲与自己手掌捆在一起固定住,呼出蒙白的雾气,一铲接着一铲,将葬着谭家母子尸体的大坑填上。
他这一辈子遇见过许多尸体,但真正亲手埋葬过的,只有自己爹娘以及今日这对可怜的母子。
驴驴。谭大牛生前曾这样称呼过凶石,尽管他与凶石时常玩笑,但宋了知从未忘记凶石的真正身份是阮公子手下的杀手。
汗水流进眼睛,刺痛得快要逼出泪来,被宋了知粗鲁地擦去。最终,他用木牌为他们母子立了个小碑。
他原本想对这荒凉而简陋的坟堆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一言不发的离去,其中缘由,或许与他并未报官,而是选择直接埋葬他们一样。
冷风呼啸着拍打面颊,仿佛刺进他骨缝里,连血ye都冰凉,却也让宋了知清醒了几分。
阮公子在夷郡的手段虽然残忍,但说到底是那群人先有负于他,自己亲眼见到阮公子流产时的痛苦,骄傲自负的阮公子会恨成这样,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如今钰京满城的人都在指责阮公子,若是自己还因此对他多心,那他的阮公子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至于谭家母子的事......他要去问问阮公子,只要阮雪棠说不是,宋了知就会无条件的相信他。
想到这里,宋了知心情释然许多,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看见路上有卖面条的小贩吆喝,这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生辰,之前那样迫不及待地期待这一日到来,想象着自己要壮起胆子问阮公子是否对自己也有些动心,随后邀请他与自己一起去看看那套别院,若阮公子喜欢,那他就将那儿买下。
宋了知长叹一声,暗想这件事恐怕得往后推迟一些,好在他与之前的房主人已经谈过几次,晚些付款也不打紧。
不过他在集市上买了些糖莲子,上次见阮公子吃得不错,他怕对方还未用早膳,带回去给阮雪棠当点心吃。
下了马车,宋了知步履匆忙,急着去找阮雪棠,害怕对方因自己一夜未归而生气,再者,他还需向阮公子问谭大牛的事情。可他在王府找了整整一圈,都没看到阮公子的身影,听下人告知才知晓,原来阮公子昨夜亦不在王府,至今未归。
宋了知免不得心神不宁,怕阮雪棠出了什么事,又担心阮雪棠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不好受,一直站在大门边等着,渐渐的,眉宇发间都覆了一层薄雪。
然而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阮公子的身影,宋了知左顾右看,正是焦心时刻,未想却有个胡人打扮的长髯男子走来,圆脸圆鼻头,皮肤棕黄,是个很喜庆的长相。他朝宋了知拱了拱手,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身上那么多雪,宋公子这是遛弯儿回来了?”
以往阮云昇在世时,他曾看见阮公子与他有过几次来往,但不知他们因何事联系,万没想到对方会主动与自己打招呼:“您认识我?”
那胡人笑道:“这是自然。”
阮雪棠和宋了知虽然人前少有亲昵举动,但他俩出双入对,夜夜同寝,宋了知又在阮云昇葬礼上跪过一遭,王府中但凡长个眼睛的都知道他与阮雪棠的关系,将宋了知当主子对待,唯宋了知还未曾察觉,每次让下人帮忙烧水都客气得不行。
“我是来找小王爷的,他在么?”那胡人继续问道。
宋了知微微愣神,这才想起阮雪棠已经继承了阮云昇的爵位,他总叫他阮公子,时常忘却彼此身份已有天壤之别:“他还未回来,你找他有要事么?”
“倒的确有些急,我等会儿就要跟着商队回故乡了。”他捻须说道,“既如此,劳您转告小王爷一声,便说那药近来缺货,不过老王爷已死,想来他也没必要用了,之前调配的那些香料若要处理,须用土掩埋,千万火烧不得。”
那胡人原还有几句讨好请安的话想交代,他想着宋了知与阮雪棠那种关系,自然什么都知道,说得无遮无拦,结果见宋了知脸色越发凝重,立即明白自己失言,讪笑着匆忙离去。
阮云昇死去时手尖乌青,像是中毒之兆,他只当是烂柯的毒性入体,并未深想。可如今胡人的一番话,却将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的宋了知再度击溃。
阮雪棠近来的疏离本就让宋了知感到不安,夷郡的虐杀,阮王爷的死因......仿佛每一件事都与阮公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谭家母子的死呢?
谭大娘带着儿子隐居山林二十多年,连阮王爷都没查出他们尚在人间,除了他和阮公子,世上鲜有知道他们存在的人,更何至于如此凶残的将他们这样的老弱病残杀害。
他仿佛连冷都感觉不到了,麻木的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阮雪棠从车上下来,直接无视站在门边等他的宋了知,径直进了王府。
宋了知心中纠结,阮雪棠亦有一肚子气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