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眨眼间两个礼拜过去,卓嘉平给的作业难度再次升级,让道具组的老师在床单上缝了一大张魔术贴,把黎明星整个人从背到腿都粘在上面,痒了挠不到,渴了也够不着床头的水杯,只能喊萧何来帮他,模拟病人晚期时完全丧失行动能力的状态。
每天练习半天时间,下午则过剧本,看相关纪录片以及走访病患及家属。
渐渐地,黎明星发现并不是所有病患都同杨子凡一样积极乐观,有的人态度截然相反,觉得以这样的状态活下去是在拖家里人后腿,十分后悔没有在还能动的时候主动选择了结生命。
黎明星被他们这样的念头吓了一跳,可当他自己躺在床上,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着天花板发呆,回忆过去自由的时光,他又有些理解这种心情,正常人的生活是做加法,年纪越多,回忆越多,经历也越多。
可是渐冻人却恰恰相反,从病发的那天起,接下来的日子就注定是做减法,眼见着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可能哪天醒来就发现又有一个关节部位不听使唤,家人看着他们的目光带着绝望压抑,只能在回忆中再次体会呼朋引伴恣意自由的畅快。
黎明星话一日比一日少,即使练习时间结束,也偶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Yin郁、悲观的一面。
萧何见过太多为了揣摩角色,而把自己代入后难以走出的演员。
他怕黎明星沉浸在剧中弟弟消极绝望的心情中难以自拔,因此在不需要处理工作时就尽量陪着他,从淘宝上定制了床头支架,把平板架在上面,二人一起躺在床上看电视,有时候还会读剧本给他听,谁都没有再提黄铎,也没有再提过去发生的事情。
再到后来,甚至不需黎明星说话,他眉毛动一动,眼睛转一转,萧何就知道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
黎明星为了更加贴近后期弟弟患病后肌rou萎缩,骨瘦如柴的体格,有意控制饮食,每日只吃白水煮蛋配青菜,看见rou就两眼冒光,鼻翼扇动着闻味,吞吞口水让萧何拿远点,看得萧何既心疼又好笑。
一月底的西安开始下雪,萧何把黎明星从魔术贴上撕下来,推着轮椅带他下楼遛弯。
黎明星沉默而又茫然,胳膊伸得直挺挺去摸雪花,两颊削瘦,眼神黯淡无光,临近年关寒风乍起,小区花园内空无一人,地上有层薄薄的积雪,在他们身后是两条被轮椅压出的车辙。
萧何蹲在他面前,情不自禁地拿手去摸黎明星粗浓的眉毛,难过地看着他,在这一刻彻底体会到了剧本中,相依为命的兄弟被病痛折磨,哥哥看着弟弟的生命与活力一日日流失时,痛彻心扉束手无策的无力感。
人好渺小。
萧何这样想到。
他推着黎明星回屋,又把他粘回床上,二人都被冻得手脚发冷,萧何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仗着黎明星不能动弹,就把他的手揣在自己兜里,问他想看什么电影。
黎明星盯着天花板,突然道,“之前杨子凡偷偷告诉我,他刚确诊的时候心态特别崩溃,想过自杀,但是一看到他妈妈,他就舍不得了,觉得自己还要多活几年,陪在妈妈身边,但是他又跟我说,他好害怕,怕有一天躺在床上,只剩俩眼珠能动弹,会不会对他妈妈来说又是另外一种折磨,他觉得自己很自私。”
萧何没有说话。
黎明星转过头,同他对视,茫然道,“你说这个片子为什么叫地久天长,瘫痪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只想着快点解脱。”
萧何想了一会儿,给不出他一个确切的答案,索性把剧本大纲拿了过来,倚在床头读给黎明星听。
弟弟在十六岁时确诊了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起初只是上楼梯走路时经常无故摔跤,到了医院多方检查才知道是得了这样一种怪病。
然而祸不单行,十八岁时兄弟二人的父母出车祸去世,家庭的重担,生计的压力一下都压在刚当上主治医生的哥哥身上,即使有车祸赔偿金也是杯水车薪。
昂贵的治疗费用、护工等花销如一台巨大的钞票焚烧炉,一张张票子投进去,火灭后只剩一把灰,如同弟弟最终的归宿,不过也是一把灰罢了。
走投无路的哥哥开始私下收取病人红包,与医疗器械商的回扣,陪着弟弟行走在钢索上。
期间弟弟受不了病痛折磨,更不忍当哥哥的负担,尝试自杀、同哥哥外出时偷跑等行为无果后,请求哥哥在他理智清醒时将他安乐死,说服哥哥这是在帮助他解脱。
他的请求无疑在逼着哥哥当一个亲手杀死弟弟的杀人犯,哥哥同弟弟一样,整日活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抗拒回家,更害怕回家后看到弟弟。
“哥哥一定很孤独。”
“孤独?”
萧何点了点头,“白天要应付刁难无礼的病人,还要想办法瞒住自己收回扣的事情,晚上回家后面对弟弟,他却什么都不能说,有压力也是自己消化,没有人理解他,唯一陪伴他的只有弟弟,他一定很害怕弟弟的离开,就像杨子凡的妹妹然然,恐惧哥哥,却又忍不住亲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