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和熙久违地可以放个短假,街道上人流涌动,多得是为中秋赏月采买物品的。沿街传来清亮的叫卖声:
“膏肥rou嫩的阳澄蟹——”
“姑娘要不要桂花油?”
拐进旁边的巷子里,叶和熙掀开布帘,对六香居掌柜笑笑:“四两红豆糯米糕。”
掌柜的转身从篾筐里取出几块雪白的糕点,撒上几勺玉米粉,红黄相间点缀在米糕上,散发着香甜糯软的气息。
叶和熙提着一叠油纸包走出六香居,仿佛看到了妹妹喜出望外的表情,于是匆忙往家的方向走。
在路口遇见张姨和一个老太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低着头擦过,隐约听见老太说什么“老贵的进口汽车”“眼睛糊涂了”云云。两个女人转而又议论起自家屋檐下的鸡毛蒜皮,不在话下。
叶和熙推开杂院的木门,合页早就生锈发出嘎吱的声响。地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破烂,小屋的门没关紧,照出床脚黑黢黢的一隅。那张破床上躺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个女人。
他放好油纸包,从架子上扯下毛巾,在盆里浸shi了拧干净水,走到床边为女人擦拭。
叶和熙没有关于爹的记忆,十一岁之前爹偶尔才回一次家,在一贫如洗的小屋里翻箱倒柜,就为了搜出半个子来。娘鼻青脸肿地躲在床底下看着这一切,两个孩子都被送到隔壁大娘家里避难。一旦男人找不到钱,轻则辱骂,重则拳打脚踢。在这个家里从没有偃旗息鼓的一天,除非爹死了,被那些要债的黑衣打手杀死,或者抽大烟熏死。
小小年纪的叶和熙天天都盼着爹死掉这一天,什么时候他,他的娘亲和妹妹能过上不用受饿挨打的日子呢?娘抱着两个稚嫩的孩子痛哭,在每个深夜里默默地抚摸着兄妹俩的脸,喃喃地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男人在赌场出千被抓到了,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出了千,总之余城已经没有了他的安身之地。他在亡命的过程中与妻儿断了联系,是死是活也无从知晓。娘亲得了一场伤寒之后落下了肺痨,原本就虚弱的身子一病不起,喂食清洁都要两个孩子来做。
叶和熙给母亲擦完身,在小屋里四处寻找妹妹的影子。平时都在家里照看母亲的叶瑞英不见了,这让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去哪里呢?叶瑞英没有上学,在附近也没有什么熟悉的朋友。他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最后又回到路口焦急地问张姨:“看见我妹妹了吗?”
张姨和老太神色怪异地对视了一眼,叶和熙心中纳罕,不由得追问:“瑞英还小,万一被拍花子的骗去了就完了,您要是今天见过她能否告诉我一声?”
老太拍了下大腿,说道:“你来晚了,下午有辆车子撞到人,司机带着人去洋鬼子开的医院检查了。”
坐落在教堂旁边的圣玛利亚医院是余城第一家洋人开的医院,到里面看病的人非富即贵。叶和熙从没来过这里,只是顺着老太指的方向找到了一栋白色的建筑。他询问护士,立马有人告诉他在二楼5号病房。叶和熙看见躺在床上的妹妹,冲上去里里外外仔细检察一番,还好只是一些手臂上的皮外伤,伤口已经做过简单的处理。他悄悄地放下一颗心,此时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走进来,示意他到跟自己到外面。
叶和熙走出来,问:“是你把她送来医院的吗?”
军官摇摇头:“将军的车不小心撞到她,流了点血,司机送她来的。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是吓晕过去了。”
叶和熙说:“我妹妹胆子小,不敢看血。
”
军官说:“给先生添麻烦了,这几天让你妹妹安心养伤吧,其余都交给我们。”
叶和熙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了。又向军官打听了车祸的来龙去脉,交代些琐碎的事情,才回到破破烂烂的家。
余城的秋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桂花树的叶子变得光秃秃的。农户抓紧时间收割最后一批庄稼,为冬天做好储备。天气骤冷骤热,傍晚总会刮起一阵冷风,吹得人像是飘零的落叶般瑟瑟发抖。叶和熙没有钱置办过冬的衣裳,只翻出一件打满补丁的长袍,上面散发着陈旧的气味。
他脱下外衣,里面是一件无袖的贴身长裙。领口处空荡荡地延伸到锁骨以下,腰带勾出一条让人肖想的沟壑。前胸没有起伏,却能看见两个小小的凸起。上半身昭示着他男性的身份,下半身却让人游移不定——两条腿像是刚切好的水豆腐,从裙子分叉的地方露出来,白嫩得晃眼。这一处特别招客人喜欢,初次到晚香楼的客人,点过他的没有不说好。在余城坐拥十几家当铺的罗老板尤其好这口,每隔一个月就要到包房点一壶碧螺春,边品边摸,那叫一个快活似神仙。
叶和熙打了个冷战,单薄的绸缎俨然抵抗不住九月授衣的气温。他在床边架起煤炉,拎一壶清水放在上边加热,抱着两条胳膊静静地看着水壶沸腾冒烟。隔着蒸腾的水汽,他似乎看见了妹妹,看见她在灰蒙蒙的院子里晒发霉的被单,看见她在灶台边上煮浑浊的稀饭,屋子深处传来母亲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