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二刻,悬泉置。
算盘落地的响声将桌边上打盹的蒙面人彻底惊醒,他抖了一下猛地坐起来,瞥见床榻边的同伴的指背正搁在那商人的鼻翼处,登时松了口气,他只怕人质落跑,不怕他断气。
毕竟这伤势大家有目共睹,并且十成都在赌这瘸子挺不过去。
蒙面人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地说:“死了?”
蒋寒心下一恸,眼底瞬间聚满了杀机,他刚出师不久,这是他正式办的第一件差事,又或者说害死的第一个无辜之人,他还远远没到能够无动于衷的境界。
师父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比起千万人来说,章舒玉确实只是一个“小节”,蒋寒这样在脑中劝着自己,冷冰冰地答道:“没气了。”
得到答案的蒙面人有些高兴,暗自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在这冷热交替的鬼地方夜袭和沙里趴了,立刻脚步轻快地出去报信了。
蒋寒托着章舒玉仍然温热的后脑勺,死人的身体有种活人无论是昏迷还是深眠都无法达到的绵软,蒋寒的手因为颤抖而有些脱力,章舒玉的头即刻滑落,然后仰成像是被人打断了颈骨的反常姿态。
这画面像一柄无形的尖刀,在蒋寒心口扎了个血rou模糊的豁口,塞外的冷风像是在往他肺腑里猛灌,将他冻成了一座人形的冰雕。
愧疚像是实体化的泰山一样将他的神智压垮了,他的手指紧握成拳,脊梁不堪重负地拜下去,额头抵在章舒玉仰起的下巴上,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声压抑而绝望的呜咽。
他亲手将朋友推进了死亡的深渊,从这一刻起,他离圣人或恶鬼,已然近了一步。
死人的发丝杂乱地缠在蒋寒的指尖上,像一缕缕摆脱不掉的前尘。
轻便的脚步声纷纷叩击耳膜,蒋寒迅速将章舒玉往榻上一放,起身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铜算盘,使得它“哗啦”一声钻到了床下,蒋寒来不及去捡,抢在门扉被推响之前像截木头似的杵在了床头。
首领亲自进来试了章舒玉的鼻息,确定他是死透了,而死人是最会保守秘密的,虽然应绍丘的信没能得手,但好在它也永远见不到它的收信人了。
大漠行马不便,首领命人搜走了章舒玉的随身之物,随后将他用棉被一裹横挂在马背上,沿途抛在了无人的戈壁滩上,自有天上的秃鹫和地上的沙狼让他销声匿迹。
蒋寒潜藏在一众黑衣人里,在飞奔远去的马蹄上回了一下头,然而黄沙漫漫,他没看见人,只瞥见了天边暗淡的勾月。
两个时辰后,一骑快马冲向了珑溪边境的凭阑城。
这城门就开在凭阑山脚,想要越过此门进入珑溪几乎不可能,单枪匹马的斥候很快就惊动了城头上的守备,被一根根寒光凛凛的箭尖给锁住了。
不等对方出声拦阻,识相的斥候就举高了双手,大声吼道:“大偃靖北军平沙骑都尉王午有要事禀告必兰国主。”
他不再前进,声嘶力竭地反复喊着这一句,接到消息赶来的巡检司在城楼上观摩了片刻,想起值此几国交战之际,这等军情大事还是得上头拿主意,连忙与这王午交谈了数句,最后从城楼上放下一筐吊篮,让他将信物呈了上来。
筐里有一封不具名的信,和一把带着珠光的小算盘。
随后这两样东西被连夜送往毂下云胡郡,天光未亮时竟然惊动了国主,使得他换上常服,带着一队马商打扮的卫兵飙出了边城。
年轻的君主来得太快,大漠的朝阳还没升起,戈壁滩上的尸体还没引来分食的野兽,必兰.阿敏揭开棉被,从火光里看见裹在里头的人躺得并不体面,肢体交叠、脸朝黄沙,眉睫和发丝上都是白霜,记忆中总是带着笑的面孔上只剩下冰冷的青灰色。
他覆住章舒玉的手,传来的温度冷得他打了个哆嗦,传言中心机深沉的必兰.阿敏眼底浮起了细碎却真实的痛苦。
这个人的手太冷了,不是他熟悉的东家大哥。
他这一生,被人算计、陷害、追随、仰慕,刀山火海、九死一生,可他最深刻的记忆,却是在作为阿岚的那段时光。
他并不喜欢大偃,这个国家的君主身在福中不知福,贪婪昏庸、无甚作为;臣工的心不齐,某些人不甘居于人下,在Yin影里拨弄风云;百姓懦弱窝囊,只会忍气吞声。生在珑溪穷山恶水里的必兰.阿敏很难理解,为什么这种腐朽的国家,能在神州盘踞几百年。
带着这种疑问和妒恨,他遇到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大偃人。
那年必兰.阿敏还没满十一岁,大偃客商将珑溪的政权挑拨得四分五裂,他名义上的大哥在骑狩时忽然对他拔刀相向,必兰.阿敏在伴童的舍命相护下孤身蹿入大漠,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流浪。
行行停停,走到若羌山下的时候他已经Jing疲力尽,这时他远离了前半生的繁华,像个乞丐一样倒在了路边上。
民间是传言是假的,饥饿的黑熊并不嫌弃“死人”,要不是章家的马队恰巧路过,很早之前,世上就没有必兰.阿敏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