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压枝几分又欺花几重。浣芳沐雪里没有城砖和红幡,却有着与千家万户相仿的灰墙碧瓦,还有着与千家万户殊异的门镜与匾额。雪在铜镜上凝成一片霜,在匾额的绒花上浸出一片暗色,在瓦砾间堆叠出一片人事浮沉。
浣芳沐雪里没有美人,只有一个百无聊赖的闲人。那闲人已将整个小院打扫妥帖,只是这满眼的素白,他却不愿惊扰。他不是能够凌虚蹈空的江湖豪客,是以地上蜿蜒了两行足印,而他每有行动,总是反复踏上那两行足印,想必对那雪珍惜非常,不肯亵渎半分。那闲人此刻坐在红梅树底,梅落了一肩,雪也落了一身。那闲人盯着石头桌子上的一样物事,歪着头,发着呆。
***
这两日,叶鸿悠都在帮钟雪怀收拾家中杂物。第一次推开储物室的门时,他对那位钟先生的“敬意”又直上层楼。
先闯入眼目的是一尊木偶,满布了蛛丝与积灰,色泽早已陈旧,而面目却婉然可爱。木偶身后是一辆做成一半的玩具板车,前轮已然旋好,后轮却不知踪迹。板车后是彩绘一半的木马,木马旁是插着卷轴若干的木筒,木箱旁是书架,上面摆着画册与木质的小鸭小兔等玩意若干,书架脚下堆着许多纸箱木箱。
良久,叶鸿悠问道:“钟先生,你以前做过木匠?”
钟雪怀摇摇头,“怎么可能。”
哦。若不是木匠,那这一室的大小玩具,想必都是每日与他闹在一处的孩童们所赠了,说不定还是瞒哄来的。
叶鸿悠面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钟雪怀看在眼里,却没有出言挤兑,只道:“每一样都有故事。”顿一顿,他兀自讲起来:“那木偶是北城的一位员外要送给小女儿做生辰礼物的,让木匠制好,送到我这里彩绘。还没等我画完,便举家搬去皇都了。原来那员外的长子中了探花郎,要尚郡主,全家跟着得了封荫。那板车,原是往东走两条街上一个淘气的小男孩的,他常来我这里玩。车子的后轮坏了,我帮他修补,隔日却听说,一辆富贵人家的马车将他撞了,压断了两条腿……他与寡母相依为命。”
他不再说下去,眼中神色悠远,几点清光碎在那澄净如冰谭的眸色中。叶鸿悠以为他在为那断了腿的孩子惋惜,便叹了口气,安慰道:“世事无常。”
钟雪怀转向他:“你以为我在伤心吗?”不等对方接口,他便接着道:“你说的对,福祸相伏,世事无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做了郡主的老丈人的员外,常年锦衣玉食,岂料患了中风,神志已然不清。那探花郎做了户部的官员,私用了军部一批饷银,得了十年牢狱之灾,现下还在Yinshi的号房里受罪。那断了腿的小男孩一改顽皮性情,发奋读起书来,母亲甚是欣慰。这人世纷纭,可不是苍狗白衣,百般变幻么。”
他总是如此通达——叶鸿悠笑一笑,跟进门去。他也听得出钟雪怀言语中的留恋,看透世事无常易,打定主意背井离乡却难。人活一世可以无权无势,可以无能,也可以无奈,却不能无根。司命星君那只手,从来端不平人间世道这碗水。有些人活得古井无波,有些人却活如巨浪狂澜,红尘滚滚间,哪一个能真正紧握自己的“根”呢。
不过他——终究选择了离开故地,似乎也并没费太多思量。不过这轻易的决定之中,南霁月说的,因为身份特殊所以留在此地有些不妥的话究竟占了多少分量,他叶鸿悠想不明白,也不愿追根究底。
说不定,玲珑通透如钟雪怀,自己也参详不透。
他们一点点着手收拾这杂货房,半旧的玩具都擦得很光洁,再上一些油彩,直像簇新的一般,做成一半的玩具也大多被修补完成,与旧的成品一道,摆放在房间各个角落。这一日,剩下木筒中的众多卷轴与几只纸箱没有拾掇,钟雪怀出门去了,叶鸿悠便自己着手收拾。
他将卷轴一一打开,擦拭陈年的灰尘。那些卷轴都是画卷,是钟雪怀的画,大多是些风景静物,还有几幅,画得是一个女子。
那日,生死关头,让钟雪怀露出他所见过的最柔软,也最心痛的神色的女子。
母亲。
那日画卷之上,绘有层台耸翠飞阁流丹,一重又一重的琼楼玉宇,无一不是巧夺天工,望也望不到边。亭台之下,碧水微澜,池水之畔,植有他这一介布衣叫不出名字的珍稀花木。两棵荫泽一丈方圆的花树下,一架秋千静立,着浅绿色华丽纱衣的女子慵懒地靠着。她的衣上,裙上,落满了淡紫色的花瓣,鬓边还停着一只倦了芳华的蝶。
不过双十年华。
但钟雪怀所画,从无朱门碧瓦,也非名山大川,大多是这唤作“浣芳沐雪”的小院。画中的女子也俱是荆钗布裙,眉眼还是那眉眼,却少了醉生梦死的风情,添了为人妻母的风韵。画中的她从清丽纯然的少妇,变作安然知命不染市侩俗态的中年妇人,变作沧桑衰弱的老妪,又变作——
一座坟茔。
坟上黄土一抔,坟边老槐一棵。坟下满坡青草野芳,屡岁枯荣。
叶鸿悠的眼shi润了。
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