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画舫,顶楼四面过风的花厅内华灯憧憧,丝竹管弦百般婉转,花魁清越的嗓音袅袅娜娜,涓涓心事欲说还休,都在宫商角徵的转折中换了浅斟低唱,恩冤尔汝匆匆来去,都在五脏六腑中作了冰炭九重——
厅外凌于无地的回廊栏杆上,秋香色纱幔叠了三层,帘钩俱为玉质,与幔顶上垂下的玉铃相碰,似嘈嘈密语。细纱卷帘如轻烟,朦胧了倩影半面,凭栏的翠袖顾盼神飞,美态尽落盈盈一水间。
钟鸣鼎食的人家都为养在深闺的姝丽租下一条花船,船头船尾点上的Jing致花灯,俱是出自那些兰心蕙质的小姐们削葱般的玉指,放在显眼的位置以争智巧。小家碧玉亦穿上压箱底的华裳,撑篙秉烛,驾一叶渔舟穿梭于随波逐流的灯盏间。烛影深深,在佳人的面孔上投下光晕,约略了眉眼,又平添了风韵。
笛声,桨声,渔歌声——
灯影,树影,如兰倦影——
苍苍碧落。
滚滚红尘。
斑斓的影,琳琅的事,铺展在叶鸿悠的视界中,让他有一瞬的恍惚迷离。烟波能劝人酩酊,叶鸿悠闭目静伫良久,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放眼寒江时,灯节的氛围已如鼎沸了。
人山人海,若寻不到那两个淘气的小家伙,可怎生是好啊——
“大哥哥!”稚嫩的嗓音从江心传来,明明相隔甚远,但那声音确凿响在耳畔,清晰又渺远。
顺着喊声看去,小悠悠和小叶遥竟并肩坐在一条大船的桅杆上,前前后后荡着腿。红猪面具都已经被戴在头顶,露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稚气的面孔,都甜甜地笑着,挥着手。
鬼使神差地,叶鸿悠也举起手挥了挥,竟丝毫不担忧两个小童坐在高高细细的桅杆上,也不疑虑那艘大船将把孩子们带往何方。那条船通体雪白,生着清晕,在月色下竟也不突兀,仿若驶向仙庭的仙船。
走吧——走吧——
叶鸿悠背着手,缘河沿向树影浓密处的小道行去,天色不早,浣芳沐雪里的孩子们也该散了。
而身后传来人声,“这位兄台,可否留步一叙?”
叶鸿悠回头,面前之人的声音,体态与自己相仿,甚至和陌生人讲话时手指蜷起捻着衣角的习惯都一样,尽管戴着一个白色的面具,但就算不去看那张脸,叶鸿悠也知道他是谁。
那人脾气很是爽朗,却不谄媚,他自报家门道:“我是叶遥,方才见到兄台手中的面具,竟和我的一模一样,想来是你我二人本就有缘相识。既然如此,天色也晚了,不如我们结伴走一程吧。”
自己的胞兄分明已经故去,此时却囫囵个地站在自己面前,分明是这世上与自己最最亲密的人,此时竟宛如陌路。叶鸿悠这时才确凿地相信,自己尚不曾从梦境中走出去,此前所历种种,均源自自己心中解不开的死结。
既然是梦——
那便纵容我一晌的脆弱。
面前的人面上挂着一个舒展的笑容,静静等待回话。叶鸿悠突然大步上前,双手环住叶遥瘦削的肩,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温热晶莹的水珠似重千钧,不可抑制地连连坠落,滑入叶遥的衣领中。
叶遥没有推开他,反而用一双温柔的大手轻拍他的背,仿佛哄着一个失去了心爱的玩偶而哭得撕心裂肺的孩童。
良久两个交叠的身影分开,叶鸿悠想起,面前之人尚是一个“陌路人”,便道:“在下……在下唐突了,在下的兄长……过世,你……你的感觉很像他……我才……抱歉。”
叶遥不以为意,“兄台性情中人,又与兄长手足情深,在下深受感动,岂会介意。只是劝兄台莫要太过伤神啊……对了,还未请教贵姓。”
“我也姓叶,我们同姓的。”
“哦?若是追本溯源,你我二人许是本家呢。兄台哪里人士?”
叶鸿悠本欲说自己是苏杭生人,话到嘴边又一转,“家在凤翔府。”
“巧了,我也是凤翔府人,他乡遇故知,你我二人也许真的同出一宗呢。”
“……那我喊你一声大哥可好?”
“好。”
“大哥。”
“……嗯。”
“大哥。”
“嗯。”
两人离了河岸,走进小巷,身侧屋影幢幢,身后熠燿宵行,笙歌渐远,阒寂无人。方才缘河而行时,二人谈天说地,相见恨晚,而此时,仿佛受到周遭的肃静氛围的感染,渐渐都不再开口。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
叶鸿悠不大认识回去的路,听凭感觉在回环曲折的街巷中转着弯,却也糊里糊涂地走近了浣芳沐雪。
院内已无人声,想是街坊们都各自回家了。院门没落锁,门前留了一盏灯。烛花跳动,两个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行到门口,叶鸿悠道:“我到了,进来坐坐吧,这里是我一个……朋友的住所,他很喜欢客人的。”
叶遥没动,也不说话,纯白色的小丑面具,双颊的位置涂着两团大红,绿色双眉弯如拱桥,下方是黑洞洞的一对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