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身而起,揣着自己的乾坤锦囊,借了同僚的鬼辇,匆促拱手称谢,急急赶往第十五层地狱。
那鬼辇被他驱使到了极致,破开云气,一层层往下穿去,经过血池火海,尸山骨堆,好不容易停在磔刑地狱,掌管地狱的鬼卒上前招呼,赵杀却顾不上回礼,径自往深处行去。
十万顷磔刑鬼界,满眼白骨,遍地血rou……但他认不出许青涵。
刀声斧声,与哀嚎悲鸣相间,但他听不出青涵的声音。
鬼卒从后赶上,高声问他寻谁,赵杀神魂恍惚,先是一怔,而后才道:“他叫……青涵,许青涵,心肠极软,是本官错判了,正要为此人昭雪。”
鬼卒显是不信,顾忌着赵杀官大一级,方耐下性子细问:“不知这人与判官大人是何交情,将来阎王问起,小的也好回话。”
赵杀听了这话,更是目光恍惚,两人死前,尚未来得及重归于好,除去孽缘之外,并无半点交情……但他想起命册所载的骇人罪状,忽然哑声改口道:“他是我夫人,是……二夫人。”
鬼卒听到这一句,脸色大变,忙松了口,领着赵杀在白骨血河中穿行,一旦寻见那位半身血rou剜去,露出白骨的青年,就抢先几步拽住行刑的同僚,一面斩断锁铐,一面双双向赵杀告罪离去。
赵判官独自站在原处,拿手解开皂色束腰,扯开浆洗得发白的朱红判官袍,把自己极干净的一身官袍,轻柔地盖在青年遍体鳞伤的躯体之上。
那官袍隐蕴神通,不过片刻,青年身上就止了血,慢慢开始生出皮rou。
赵判官一时不忍多看,背过身,退开十余步,心绪激荡之下,硬如金铁的地面竟被他鬼力划出豁口,扬起土灰。
他身形挺得笔直,便无人知道他又在垂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青年得了法力滋养,终于将双眼睁开一线,发现铁链散落一地,无人持刀割rou,不由微微一愣。
他在磔刑地狱之中,日日要受无间刑罚,皮rou被片片凌迟,又艰难生出新rou,为何今日忽然停了?
当许青涵将头抬起些许,便看见一名英挺男子,仅着素色中衣,背对着他,站在累累白骨旁。
那人听见响动,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与自己目光相对。
许青涵不禁微微一笑,重新将双目合拢,自觉此梦太过荒诞。
可那人偏偏走上前来,摸他凝着血块的鬓边乱发,柔声唤他的名字。
许青涵只好又睁开双眼,轻声笑问:“你是来找我索命的么?”
赵杀大出意料之外,登时怒道:“胡说、胡说什么!我怎会……”
他气急之下,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青涵愈发讶异,轻声问道:“你不恨我吗?我犯下那般大错,被打入磔刑地狱,你不恨我?”
赵杀眼角泪痕未干,又淌下一行新泪,板着一张俊脸,怫然道:“青涵,我对你……只有万般的喜欢。”
许青涵仍是有些不信,将命册所载,认认真真地重提了一遍:“我看着你死了……就一路抱着你,千挑万选,葬在山清水秀之地。可是翌日睡醒,我心里就万般不舍,将坟墓挖开,连皮带骨,吃下许多,自己也染疫而死。你应该恨我。”
赵判官听得身形微晃,许青涵微微一颤,眼角慢慢溢出血泪,显出几分恶鬼之相,语气却极为温柔:“我一直以为,见不到你了,心里便天高海阔,不会再有半分难过。直到我当真见不到你了,才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看赵杀越走越近,停在咫尺,心中却无半点悔恨之意,微微笑道:“赵王爷,我时常说,见不得你受苦……这句话是真的。直到最后一刻,我看见你皮开rou绽,身体损毁,心里依旧十分难过,搂着你不住恸哭流泪。但比起些许内疚难过,能同你纠缠不清,化在一处……那才是许某的心意。”
“你误以为我端方良善,如今知道我真实面目,恨我也是应该的。”
许青涵轻声说罢,就安心等着赵杀发作。这人理应声声怨他,理应恨他,将他魂魄撕裂,骨rou凌迟,如行刑的鬼卒那般,手握刀斧,剖开他污血残躯。
恐怕会有些痛楚,也多少有些欢喜。
曾经身躯同腐,再不分离;如今魂魄入梦,稍解相思,难道不该欢喜么?
远胜过他好端端活在世上,远胜过意中人独自睡在山清水秀一座坟冢。
然而许青涵闭着眼睛等了又等,未觉痛苦,反而被赵杀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许大夫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赵判官一脸怒容,单手搂着这人,强提神通,把鬼辇招到身旁,强提一口真气,想将许青涵横抱起来。
许大夫慌得挣扎起来,低声怪他:“你面色发青,气血有亏,不该耗费体力,要带我去哪里受刑,我跟着你去便是。”
赵杀不由一愣,却看见许青涵自己运转鬼力,令白骨上血rou凝实,伤口尽去,一点点站了起来,拢紧了那身官袍,善解人意地自己登上鬼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