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学,眼下并不容易纳进来。”左文轩道,“格物学的基础,是小的东西,是权宜的东西,它说的是,在某时某刻,囿于我们的手段,我们对某件事物,有这样的观察结果,因此推测它有这样的规律,而我们随之思考,基于这样的规律,能发生怎样的一些变化。格物力求从小的地方,能够掌控的地方寻求短暂的真理,再用这样的真理砌成大厦,最后再去窥探天地,但儒学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大的‘真理’,一个从小到大,一个从大到小,都想要解释这个世界,他们迟早要撞上的。”
李頻道:“先让他们并行一段时间,岂不也好?”
“儒学已经先跑两千载了。”左文轩道,“天地君亲师,儒学从大到小,已经开始解释世间的一切,到秦公嗣源注解四书,引人欲驱天理,其实是很伟大的考虑,他是要假借天地之名,认为世间万民都有一种要遵守的本分,然后让世人都遵循这种本分而活,则天地间不起大乱,他对于世间万民的本分,我们认为当然是善意的安排,可天地真的承认吗?它对人世间真有这种安排吗?秦公的计算,若只是一个看起来洞明世事的老叟的揣测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谁又知道,他的安排,会出多少的乱子。”
左文轩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复又拱手:“当然,我对秦公的苦心孤诣,是极为尊重的,而世间万事,原本也是托赖众多世事洞明之人的总结。可是至少在格物之学上,李先生,它们早就撞在一起了,就如同士农工商的尊卑规划因何而来?在一开始当然也是出自善意,到得如今,李先生看见造纸发展了,方才承认它的正确,可若不是宁先生的推动,它又能发展多少呢?”
他道:“自古以来,说奇巧淫技鼓励世人偷懒,说君子固穷,钱不是好东西。因所谓的‘天理’而来,我们从一开始就将世间万物定了倾向了,李先生,人不可偷懒,不可贪财,说起来何其正确,儒家就将它认为是天理了。但在格物学中,天地不仁,万物有灵,西南只认为世间万事当中蕴含规律,规律无好无坏、不偏不倚,我们只能用最冷静的态度去认知规律,才有可能到最后得到好的结果。”
“李先生。在西南,他们造望远镜,看月亮……虽然看起来还不是很清晰,但也可以察觉,月亮是一个巨大的石球。他们还观测大地,发现我们也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你知道吗?”左文轩跺了跺脚,“我们住在一个极大的球上。”
李頻笑了笑:“早些年,倒是听过的。”
“在这个世上,有一片无边无垠的宇宙。”左文轩也笑了笑,“宇宙八面皆空,其间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圆球,有的是石球,有的还在燃着火焰,我们只是其中一颗石球上的一个巧合,我们幻想天地有意志,天人感应,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可世人若都知道了这件事。”李頻道,“那他们怎么活?”
“……诚哉斯言。”这一次,左文轩等了许久,方才缓缓说出这四个字来,随后又沉默了一阵,似在斟酌,“但我想,到时候他们总会有自己的办法。李先生,真正的问题是,不管儒学要容纳格物,还是格物要兼容儒学,所谓的新儒学,总要解释实事求是与天人感应的冲突。这该怎么办呢?”
两人说到这一刻,李频看着对方稍有些疲倦的眼神,此时也想了一阵,随后道:“文轩今日,似乎并不只是突发奇想过来辩论?”
左文轩含蓄地笑了笑。
“先前从西南过来,常听人说起李先生的新儒学之说,初时有些疑惑,如今倒大概能够明白先生的用心。今日说这些话,并无针对论辩之意,只是……实事求是与天人感应,这是根子上的东西,不论最终的结果如何,这等学问根源上的东西,总之是要打一场的,对这一点,先生应该明白。”
李频点了点头,他也斟酌了片刻,拍拍左文轩的肩膀,两人沿着廊道朝前走:“文轩说的是政治上的事情,是治人的事。从这里说起来,确实没错,孔孟之道是为人之学,确实不具备后来罢黜百家的能力,是后来董圣说了天人感应,将天地与君王定为一切法理之基,方有此后儒学的盛世。”
他道:“也是因此,世人也将儒家学问视为治人、治世之学,也如同文轩所说,在这天地世间,人只能听上一代人总结的经验,才能变聪明,二十岁前若整天顾着自己的想法,这人读不好书,二十岁后若没有自己的想法,不去想为什么,这人白读了书。这是世间正道。”
“将大家沿袭了两千年的经验,说成是圣人之言、是天理,能解决许多的问题。但当然,立恒用格物告诉我们,这些天理,在一些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出了差错,把一些原本可以有大用的、很复杂的、我们——甚至是圣人一时间看不到的可能,给抹掉了。这是立恒写在西南刊物上的说法……他也快成圣人了。”
“但是文轩啊。”李频说到这里笑了笑:“你去到西南之时,年纪已经不小,也早已经过了蒙学,如果让你来看儒家的学问,你第一时间能够想到的,它大概是个什么学问?”
左文轩微微蹙眉:“大概?”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