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大姐那样的小孩子、喜欢小明子,就看我不顺眼,跟我爸叨叨,说我不好,说我蠢,说我懒,我不做作业他就骂我、打我板子,我特别讨厌上他的课,所以那时候我经常跟其他小孩一起翻墙躲去河边口玩。我们那时候的小孩能翻墙能上树,河边口的林子里有好多坟,可那时候我们好像都不知道怕,我们还围着坟堆讲故事呢。
许一零算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关于母亲他们小时候的事,许一零所听过的大多数都来自于小姨的描述。
比起谈论其他人、分析其他事,对亲近的人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确实要容易得多,尤其是年长的人,他们总觉得自己已经经历过的那越来越长的人生,足足好几十年,里面的内容必定是怎么讲也讲不完的。
逃课肯定会被骂吧。
嗨逃课其实也没什么。小姨挥了挥手,那时候不像现在,老师有时候管,有时候就随我们去了。而且我们村里家家孩子动不动就有好几个,父母都忙着干活赚钱,管不过来的,家里穷,加上升学率低,好多小孩连小学都没上完就不上了。
对母亲来说,那些岁月是灰暗的、屈辱的、不配被提起的回忆。
但自己的母亲与他们不同。在许一零的印象中,母亲不爱谈及她自己的过去,尽管和母亲是同龄人的小姨已经把她们小时候的许多个故事翻来覆去讲过好多遍了。
许一零知道其中缘由,明白这是母亲心里的刺,更明白这是母亲倾注在她身上那些执念的来源。
零零今晚在这吃吧,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小姨带你出去吃。
这个母亲确实和许一零提过。母亲小时候总是为她这个妹妹的学习操心,就像她现在为她的女儿操心一样,这几乎成了她性格里的特质。
你讨厌她管你吗?许一零问道,仿佛不是
那时候的教育资源确实比不上现在,这也是为什么每次许一零想躲懒不学的时候母亲都如此生气。
她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小姨,何况要是被母亲知道她让小姨破费,她肯定免不了被母亲一顿数落。
就像许一零认识的很多其他长辈一样,每当他们提起他们的过去,无论是抱怨或是怀念,他们都能滔滔不绝地讲出许多话。
许一零会跟着那些描述想象长辈们经历过的那些年代。如果能听到更多母亲视角的故事,那么她的想象大概会更加完整实际,但许一零不敢去问过多那时候的事,生怕母亲顺着那段她厌恶的时光联想到属于那个年代的痛处。
母亲做的那些事是为她好,这本来是双赢的,但许一零总是为有一天自己对自己的期望与母亲对自己的期望相差许多这样的可能而担忧。
想象不会变成现实,生活里让她害怕、顾虑的东西有太多了,她并不特殊,她没有让时间回溯的能力,也没有对人生后悔的机会,所以付不起抛弃稳妥之路的代价。
她有时也想追求刺激,追求犹如烟花一般激烈、精彩的青春,但更多时候她想的还是自己背不起处分。
许一零连忙摇头,努力把嘴里嚼的饼干咽下:不了不了,谢谢小姨,我得回去我还有作业要写呢。
我本来也想着小学上完就差不多了,倒是大姐会管我,我逃课她会骂我。
小姨的语气里掺杂着她对过去的自己的惊讶。
额许一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啊?还有作业啊啧,你说说看噢,你们现在的小孩任务真重,又要补习又要写作业的,还有一堆考试,哪像我们那时候啊小姨挠挠头,叹了一口气,你妈肯定跟你说过吧,我小时候最怕上学了,一听到考试啊、上课啊就头疼。
她气的是她的孩子辜负了以前的她梦寐以求的教育环境,气的是她自己生错了年代却永远都无法推翻她自己已经走过的人生,就算摁着孩子的头她都要让孩子记得感恩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跟你说噢,我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教我们那语文老师是个秃子,他凶得要死,就住在我们村那个、三里桥那里,家里养猪的,他跟我爸认识,还来我们家喝过酒呢。小姨轻声哼了一下,我小时候顶不喜欢家里来人喝酒了,我们大半年都吃不到几顿肉,他们喝酒就有肉吃,还不准小孩上桌子,我跟大姐还有小明子就扒着门边眼巴巴地望着。
许一零没逃过课,因为逃课是很严重的过错,家长和老师都管得很严,她不敢。但她想象过,例如在她因为错了送分题而被老师训斥、被要求把错题整理十遍的时候。她常常想象自己随时可以把堆满了课本、笔记和作业的课桌掀了,可以从教室的窗户一跃而出,身体轻盈地飘起来,越过教学楼,越过操场,越过学校的围墙,然后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飘着,抛下她自己那寡淡的、普通的、笨重而平凡的学生时代,不问前路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她发现自己只是盯着窗户发呆,而自己手上抓着的笔并不会自动写字。
但她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帮母亲改变她的过去,她同情母亲,而且明白自己现在除了将自己的期望和母亲的执念一同背在肩上以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