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持道了一声佛号,没有回答。
而此时秘境前帐中的佛子,捻动手中菩提念珠,想到自己身为佛子的那一世轮回。如果有人能看清佛子的脸,就会发现他的脸,连同他白色僧袍下的身体,都开始呈现一种接近透明的白。可惜,除了陆湛,没有人真正看清佛子面容。如今他已经无法站在阳光之下,始终处在黑色帷幕中。属于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想到这里,佛子捻动佛珠,不觉微微苦笑,“属于他的时间”,如此可笑,此间世根本没有什么属于他的时间。
黑色空间中,捻动佛珠的手一滞,白衣佛子住了手,按住串珠不动。佛子的睫毛又长又密,此时微微垂着,遮住了他浅淡眼眸,他听到帐外有人说话。
“这里面就是那位只见有缘人的佛子?”是神女。
陆湛抬眸看着明明安静的帘幕,顿了顿道:“你,可想见见佛子?”
安静低垂的帘幕内佛子把佛珠捏得死紧,不自觉摇了摇头,没有用的。神破万幻,她看不到他。他伸出苍白修长的左手死死按住了帷幕,眼睛垂得更低,睫毛好似被惊动的蝶翅,轻轻颤动。
陆湛瞥了一眼在外人看来依然不动、静如山的帷幕,轻轻哼了一声。
就见身边的顾茴瞧了瞧这安静的黑色帘幕,回道:“既然佛子只见有缘人,我就算了。我与佛,从来无缘。”顾茴很明白自己,她执心是非同一般的重。佛法只一句让人放下我执,就足以让她却步了。她所执所向,至死方休。
内中佛子死死攥紧帘幕的手一下子松了,缠绕于右手之上的佛珠随着一松,串珠滑下,菩提子相撞发出一声响。不管是帘幕内的佛子还是帘幕外的陆湛都能听到那串佛珠脱手发出的响声,混乱的响声,本不该出现在佛子所持佛珠之上。
可是顾茴听不到,佛子是幻,佛子带来的这串珠也是幻。人不是此间人,物也非此间物。
隔着厚重黑色帘幕,佛子愣愣垂头看着右手间这串一百零八颗菩提子的佛珠。
那间简单的厢房内,只有一几一榻几部佛家典籍。除了当时二十岁的佛子,还有一个青衣梳双髻垂着绿丝带的女子,她趴在小几上翻着一本本佛教典籍。窗外是好大一棵菩提树,再那边是森森芭蕉叶,几竿清幽翠竹,正是夏日炎炎。
一直沉默的佛子第一次忍不住跟她说话,因为这人翻书的速度实在快,比他这个从小被人赞聪敏异常的佛子还快了不知多少,“你真的看到了吗?”
女孩听到一直装作看不见她的佛子,终于主动与她说了第一句话,惊喜点头,抬起看过来的眼睛黑白分明。
佛子轻声道:“那是你与佛有缘。”
谁知这次女孩断然摇头:“我与佛从来无缘。”
窗外菩提树由绿转黄,光秃秃的菩提树上落了雪,雪化尽后,菩提树再抽芽,然后再次慢慢绿成一片,一年又一年。第十个年头,菩提树上再次落了雪,就是女孩要离开的时候了。
佛子依然是八风不动的样子,三十岁的青年人,有了声望历了好一场劫难。可第一次他竟然生了畏惧,他不是畏惧那场劫难,他是畏惧那场劫难的结束。只因眼前人最早就说过,她是来帮他渡劫的。佛子打小被誉为神童,女孩说的每一句话他其实都记在心里。所以,他知道,劫难过去,她就要走了。
果然风浪平定,菩提树落雪的时候,她就要走了。
佛子看似平静无波,他比谁都懂世间一切都非实相,都是无常,有聚就有散,有合就有离,一切都是因缘和合。他灵根最利,比谁都懂得。
可他还是做了一件通透的佛子本不该做的事,他说:“你不是想要一串菩提子的念珠,待到菩提结子,为你做好念珠,你再走?”
他挽留她。贪嗔痴是他早已去除的恶根,他却生了贪心。
他看到她看过来的眼睛,佛子心慌,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她看穿了他的挽留,她甚至可能知道——知道佛子,动了心。
她还是走了。
她告诉佛子这一世他将成无量功德,而这功德是助他脱混沌轮回的关键。她说她会在未来等他。
佛子再次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他问:“要多久?”要多久才能在未来再次见到她。佛子,居然如同最糊涂的凡夫,在强求。
这次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窗外大雪菩提,然后转身笑着对他说:“待到这株菩提子能够串起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念珠的时候,我们许会再相见。”
三十岁的佛子破天荒好像一个稚幼的孩子,问了句:“你保证?”
女孩看着菩提树,轻声说,“我保证。”
最后女孩笑了声,很轻很轻地问了句彼时佛子并不懂的话,她问:“原来那日帘幕中的佛子,是你吗?”
“原来,我与佛不是无缘,是结过缘的。”
那时候三十岁的佛子并不知道,这个身负神通的女孩,能做到的比他看到的还多。曾经秋日能结出满树菩提子的菩提树,从她离开后,每年菩提结子,只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