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治的葬礼过了三个月,连云荆才觉得他死了。
他就躺在生前孟治睡的那半边床上,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他准备照前两天做的那样吃药,结果一倒,瓶子是空的。
连云荆盯着小小的空瓶很久,把它塞到床缝里,看那整整齐齐的一排,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眼睛闭上,灯关着,血管里好像钻了什么东西,sao扰他,折磨他,让他不得安生;接着,他的腹腔也被入侵了,有东西在捅他的胃,戳他的肺管子,又往里拧他的心脏。
难耐、空虚、疼痛,翻来覆去,被单上那一点味道也快散了。连云荆爬起来,去够床头柜上的香水,手一抖,玻璃瓶连同浓郁的气味在地板炸开,他脸色发白,神经质地咬住手指。
他又躺了回去。
西洋杉和雪松的木质香,孟治身上常有这个味道,比此刻的寡淡得多,就像孟治本人,总带着不苟言笑的严肃的寡淡。
连云荆一闭上眼,喉咙就想喊那两个字,他强迫自己哽住了。黑暗里,孟治的味道里,先是一个轻柔无比的吻,暖融融地落在发顶。
这个吻就如开闸洪流,再无可抑制。连云荆把自己陷进枕头里,他幻想,疯狂地幻想,他用双臂捆住自己,咬紧嘴唇;他想象先生就躺在旁边,沾染香气的指节抵着他的脊梁,从发顶往下,哄小孩一样,又绵长如水地,亲吻额头,亲吻眼睫,亲吻耳朵,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
像一片樱瓣落下,一片又一片,再一片,将他埋没至顶。
其实有半年还多,先生没有这么吻过他了。那时候大概就已经察觉到身体是强弩之末了吧,趁还弥留,想帮他戒掉这个习惯。
可十年的记忆哪里能忘?就连第一回先生睡前这么亲他的时候他都记得。稍稍想起零星半点,剩下就都浮现了,先生吻他,望着他,说着话,他低低地说“云荆,呼吸。”
连云荆觉得自己现在狼狈得像毒瘾发作,十年前他躺在这张床上时也有过如出一辙的绝望,似乎太阳不再会升起。
十年前的第二天他慢慢爬起来,孟治让他喊自己“先生”;而前天、昨天、今天早上,三个月间他都可以在早晨爬起来,晚上却又倒下去,想明天能怎么办,夜复一夜,演无数场默剧。
然后,他想起先生最后一次见他。
孟治坐着轮椅,腿上摆了只长方形的盒子,面容苍白。他冷漠如冰,微带疲倦地说:“我要走了。云荆,你跟我吗?”
连云荆便猜测那只盒子里装着枪支。孟治的占有欲他很清楚,咬着牙点头,伸手去握那个盒子,做好了就地自裁的准备;自十年前成为孟治的人起,他就想过这一天,不同的是他居然没什么遗憾,很心甘情愿。
孟治没有阻止他,眼眸黑沉,映出他的脸。连云荆跪在他面前,颤巍巍地伏在他膝头,仰起脸亲了他一下,才打开盒子。
里边却是一枚银戒。
从地狱轮转到天堂,连云荆惊讶极了,孟治难得笑起来,手指擦过他的下唇,擦去鬓角的冷汗,又慢条斯理地亲手替他戴上无名指。
“我本来想赏你一子弹,叫你死也陪着我。”他说,有点遗憾地,“可惜人老了,心软了,有点舍不得。”
“云荆,你才38岁,还有的是时间蹉跎。”
按照他的遗言,连云荆得到了大笔财产,衣食无忧,也没人敢不长眼地去招惹孟治的遗孀。他尝试蹉跎下去,像孟治说的那样,每天都努力着,每天都失败。
他已经撑了三个月九十二天两千二百零八个小时,吃完的安眠药瓶连起来塞满了一床缝,尝试过十几种不同的工作,还是没能从失去先生的Yin影中爬起,或许永远也不能。
先生是他的光源,他的港湾,他病态的依附,他当时就该恳求孟治给他一子弹,带他一起走,骨灰都撒在一处。
连云荆举起手,凝视小指上的银戒,安眠药的剂量越来越大了。心理医生说他简直像个蚌壳,来治疗却绝不配合治疗,一天天腐烂下去,活得像具行尸走rou,表面无碍,却病入膏肓。
脱下戒指,以上边不对称的花纹作了个正反,连云荆将它轻轻抛起。如果是正面他就去死,如果是反面就继续坚持,他想,让先生决定他的去留吧。活着是一种惯性,死也是需要勇气的。
银戒在半空旋转,映射出明丽的光芒。这一刻时间静止,连云荆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眼睛一错不错,汗流浃背……
他猛然意识到心中恳求般的期许,他祈祷着正面,祈祷着解放的审判。
正在下落的戒指被他夺到手里,结果怎样不必在意了,他的心已给出最渴望的答案。连云荆去抽屉里翻出两罐未拆封的安眠药,给自己倒了杯温水,随即回到床上。
他半躺着,对焦灯光将戒指换戴到左手无名指上,慢慢把两罐药片全部吞下。
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自己一直在笑,轻松、愉悦,久违的安心感与木质香气围拢全身,他亲吻着手指上的戒指,闭上眼,逐渐浑浑噩噩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