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荷一点点从情绪中出来,去洗手间用手袋里的名牌补了个妆,就仿佛把那些裂痕都补上了。她永远热烈Jing致,像她身上价值过万的连衣裙,举手投足被光影反射出来的银丝,存在感随意愿扩张又消失。喷完香水,她再次振作了,坐在庄唯对面,Jing致得像玩偶。
面对这些改变,庄唯只是表情淡淡地,将一切收入眼中。余荷与她对视一眼,又挪开,打量着哭泣之前没有来得及观察的治疗室,看到了桌面上的玫瑰插花,这是之前没有的,丝毫不想谈几分钟前的问答:“花不错,花园里的?”
她很自然地想到院子里那些骄纵的生物,花只要长在正确的场合,美丽就带上了骄傲,就带上了放肆,幸福得光彩夺目,跟那些豢养的娇弱生灵仿佛是两种东西。
庄唯微微笑着回应:“是啊,花园里的。”
“以前我没钱的时候,看到同学买一束一束地带回宿舍。有一次我很想闻闻花香,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就抱起来了,被舍友说‘这不是给你的’,当时面子很挂不住,尴尬,窘迫,委屈,什么都上头了,想据理力争我不是买不起,脑海里大概跟人吵了几百个回合,最后还是讪讪离开,什么也没说。”余荷咋舌,“我当时怎么那么笨呢。”
“还记得那个味道吗?是什么花?”
“一点点甜味,铃兰花。花语是抓住幸福,植物却有毒,悖论很可笑,世上的概念都是人类作茧自缚的玩笑。”余荷长长地叹口气,又笑起来:“你离开……啊,不是,我进入大学以后才渐渐明白了社会的真实。性格持续自闭,到进了社会被毒打,继续自闭,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我无法实现我的理想,我才释然,反而变得,像现在一样,咬着牙关也能笑得漂亮。我有什么,有的不过是迎合,不想接受社会对我的改造又能如何。这就是现实,我能做什么。”
她问自己,也问空气,唯独没在问庄唯,又自顾自地说:“当同学的父母开公司只是为了给他提供一份社会报告的数据,我能做什么;当打工被当面羞辱‘贫穷是因为基因不行’,我能做什么;给家境贫困的本地学妹免费上课她嘲笑我出身小地方,我能做什么。你看,我既不是文明的公民,也不配做低端的百姓。人人彼此践踏,是社会病。每个人都病得不轻。我时常想来个小行星撞地球就好了大家总能作为人同归于尽。我呼吸都快困难了,庄唯,好麻烦,全都是麻烦。”
她凝视着庄唯,看着她栗色短发在太阳下发光,洁白大褂和冷静的眼神彰显着专业。怎么才能做到冷眼旁观。她忽然就想撒泼,想打碎这一切,想听她对她说心理咨询以外的事情,想亲吻她的嘴唇在她脸颊上蹭着玫瑰味的口红,又想让她跟她一样疼。她坐在那里跟全世界对抗,声嘶力竭,嘴巴却不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她呐喊,却沉默。
她深呼吸,将那胶着的想象压下去,再压下去,又忽然发现愤怒与嫉恨像火山喷发燃烧在她理智的每一寸角落,她却不曾想过庄唯也会是其中一员——她比谁都更清楚,庄唯曾经是怎样一位骄傲的天鹅,像玫瑰高贵又热烈。她是家道中落才会落入凡尘让她见到的奇迹,她却只配在泥潭里打滚,奢望,又自怨自艾。
“你过得怎么样?”
余荷随口一问,不期待回答,却听到了答案。
“我转学到了美国高中,留级一年,住在亲戚家一边打工凑生活费一边考试。遇到很多境况好的中国人,派对文化、运动文化我一个都不沾边,说到底也不在一个赛道上。比起经济压力,政治和文化才是重头戏,理所当然要做好多事。每天好像连6个小时都睡不够,压力最大的时候半个月失眠,疯狂掉头发。最终在一间教堂找神父说了好久,才稍微解脱了一点;也就是一点,虽然没有信教,明白了我想学心理学,想保护更多人,这样一步步继续走下去的。”庄唯微笑,喝了一口水。
“你也很难。”想象着那些事情,余荷说。
“我没有选择,余荷。父母债务至今都没有还完,如果不去投奔亲戚,我连高中都无法读完。至于人,如果你问我的看法,我会说,社会和人是互相塑造的。像你,你不知道该怎么适当地在工作上指导下属,所以你的行为无意识模仿着曾经,当你遇到相似情景时,别人是怎么对待你的。你无法接受这个后果,并把它们归罪于自身,这种过度共情是因为,你在心中把对方幻想成自己,把自己有过的情感经历带入了。事实上,没有人会因为她的死而去怪你,你没有拿着刀逼她自杀,自杀是一个成年人经过思考和选择之后的结果。你无法原谅自己,即便口吻都是想开脱,还是无法原谅。你对自己的道德感要求太高,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
被人彻底说出来感情的前因后果,余荷不觉得舒服,不觉得解脱。她只觉得彻底被冒犯了。她站起来,张着嘴,呼吸,想说话却阻止不了词汇。情绪到了临界点。迎合是她的长处,对峙从来不是她的选项,所以即便到了今天,到了现在,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她只是说:“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凭什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