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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又渴了,他叫我给他沏茶。明前新炒的碧螺春,清鲜爽冽,滋味最美。
我一边打热水烹,一边抱怨道:“花钱越来越大手大脚,靠着祝老板吃最贵的茶,真好意思。”
“怎么就不能好意思?”师父懒懒地答,声线带笑,“还要置办伴礼。当年我可厉害,如今要是被那群客人看见小器样子,好没面子呢。”
我一抬头,师父穿了一身大红的喜袍,抱臂站在我面前,脸上也红润润的。
我又低头,我的身上也是喜袍。
“对对对,师父最厉害。”我把茶碗送到他嘴边,他不用手接,张嘴抿了抿,心花怒放。
师父的嘴巴真好看。
师父的嘴巴隐在盖头底下,我看见他对我笑。
“拜堂!拜堂!”龙鹤高声吆喝,喜气洋洋拍着手。周围丝竹管弦,靡靡之音还有人在屋里跳舞助兴,跳的也是艳舞,怪不文雅的。好在有人在旁弹着古琴,这音乐才能入耳嘛。
我偷偷看一眼坐在左边椅子上的爹娘,又看一眼坐在右边椅子的莫长老,这几个都对我慈蔼蔼地笑。正中间摆着红蜡烛,还有红喜绸,红晃晃艳得都刺眼。
布置得好热闹,就是场地怪破的,该不是什么黑店吧。我又想到,这家店依着后山建起来,倒也是隐居的好去处。
我和师父扯着衣角往屋里走,屋子里可讲究多了,富丽堂皇的一个包厢。师父坐在床上,他嫌热,竟然把盖头摘了。
我不愿意了。
“外头下着雪,怎么就热了。快盖上,快盖上,这样哪算礼成呢。只差一步了,可别在最后节骨眼不成礼。”我埋怨道。
“小屁孩,你这是什么地方,床这么硬、这么硌人。谁要跟你成亲,我不陪你玩了。”师父哼了一声。“早知道这样,我干嘛陪你下山?你为什么叫我下山?我宁愿我在山里过一辈子。”
我大惊,抬头去看师父。只见师父定在床上,不动了。他的喜袍哪里是喜袍,红颜料顺着床往下淌,那是件破烂便衣,应付我随便染红的。
再一晃眼,师父也不见了。我抓着手里那件血红的衣裳,脑袋里也凉下去了。
“哦,原来你死了呀。”我嘟囔着,在床边翻找,想找个地方把这件衣服收好。“你死了,你早说啊。”
我的手碰到凉凉的褥子。这褥子上好像本该躺着一个人,现在没有了。
我睁开眼睛。
我这下才算醒了。月色正好,晚风也温柔。
师父的葬礼一切从简。
倒不是我故意这样,主要是城里太乱,外头到处都是死人,不宜声张。千机门武装镇压起义军,杀死的杀死,饿死的饿死。当时我从人chao汹涌中一步一步背回师父的身子,走了多远,血就淌了多远。后来这条刺目的血路很快被更多鲜血掩盖,现在也不明显了。
丧幡,白蜡烛,五个灵位,一具棺材。
棺材里躺着个人,我不敢去想。那个人和我脑子里熟悉的人比起来像是变了样子,皮肤好白好白,是那种让我真切感觉到死亡的白,他样貌还Jing美,但神态好陌生,平静得漠然,眼睛微微张开一点,眼下一片乌青。我替他合上眼皮的时候,不敢看他的眼睛。
只是半夜梦中醒来的时候,会来到这棺材旁边,一边摸着他冰凉的手和脸,一边叫他师父。
说来好笑,这棺材还是师父亲自托人打的。是从巫山淮的塔上逃下来,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我当时和他大吵一架,气得他半真半假扮惨状讨我心软。
“趁有祝老板罩着,早解决早完事,这辈子反正要打棺材的嘛。”师父耷拉着眼睛看着我。
气得我要死。
如今想想也没错,我也早点刻灵位,省得现在一股脑刻五个,手指头痛。
我没文化,不知道刻什么顕考妣,于是仔仔细细地划拉:爹爹白朴,阿娘云瑾之,好友龙鹤,
好友祝红秋。
轮到给师父刻,我一下子不知道刻什么。
恩师,挚友,爱人,檀清月。
我眼窝子里已经没有泪水了。
“咔嚓咔嚓”
我忽然注意到花楼紧闭的大门缝下有人塞了什么东西进来。我腾地起身,猛冲出去。门外一个人都没有。
地上是一封信,我捡起来端详,心里一震。信封上写着:白洱和亲启。伊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