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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师父床边的第三个傍晚,日头昏黄,景色颓败,师父动了动手指,抓住我的衣摆。
祝红秋用他家传珍藏的一副老参吊住了师父一口气,我红着眼睛不知道怎么谢他的时候,他只沉着脸叹气:“别再把我们扯进这种危难里了。”
我想也对。富贾凉薄,入了他眼里的只有龙鹤,不借着龙小姐的面,我们断不会与祝老板有来往。我忽地发觉如今遭遇的万般种种,竟已是得贵人相助后的幸事,如同终将到来的命运,半点不由人。
师父醒得缓,先是抓住我的衣服,惊得我连忙低头看,然后轻轻动了动眼睫,许久张开一道缝,露出一片混沌的眼瞳。瞳仁往空中虚看了好久,才攒够力气一样转了转,终于他和我对视,喉咙滚了滚,嗓子里发出摩擦的气音,要说话,没说出来,一口血从嘴唇里往外淌。
“师父。”我轻轻叫他,抽出手帕擦去他嘴边的血,丢进脚下的盆子,盆子里摞着一堆换下来的纱布,一叠一叠全浸透了,红色浓郁得发黑。
师父喘匀几口气,上下眨眨眼睛,像生了锈的老物件重新使用,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静静注视我的时候,像一汪又柔又凉的泉。
他手指用力,攥紧我的衣服,扯了两下。又皱眉,又闭眼,说话声小得快听不见:“蠢死你算了……”
我沉重的面容上扯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尴尬。
送了两次药泡的温水,师父只抿了一点润润喉咙,Jing神终于提上来一些。他捂着肚子缩靠在床头,胃腹的伤已经称得上破碎绞烂,喘一口气,喝一口水,都可见血渗出三分。我看得心疼,他倒不怎么心疼自己,脑子转起来了就开始数落我。
“教你的武功狗肚子里。”想骂又嫌说话扯着痛,师父吞字吞得言简意赅,“都不会逃的吗,竟被关起来。”
我低着头,被囚禁在塔里的回忆成为永远悬在我头顶的巨石,每次回忆都闷得窒息。只差一点,我就装不下去了。只差一点,大约我就真的疯了。我的手背脚背都生刮掉一层皮rou,现在缠着绷带,轻轻一动就撕裂般疼,可是如此,我想我的痛也比不过师父万分之一。
可看师父的表情就像没经历过一样。除了他完全没有血色的肌肤和清减得形销骨立的身体。
“这次杀不成,下次更难。”师父多说几句话,就要用袖口掩着偏头咳一口血,“世道太乱,实在不行,你就回去。”
“回哪?”我有些恍惚。
“山上。再也别出来。”师父疲惫地闭了闭眼,缓了几口气,轻描淡写地说,“别和我一个要死的人耗下去了。”
我心里猛地震颤了一下,我承受不住这个字的重量,冷感一下子冒出来,连一口气都喘不上了。
师父看着我这个样子,犹豫一下又补充:“应该也不能那么快……”
我牙齿打颤,半天才憋出话:“巫山淮没有下死手对不对?他肯定不想让你死,他舍不得你死,从五年前就舍不得。他喜欢你对不对?他是疯子,但是他不会弄死你……”
“脑子里都什么东西。”师父笑了一声。
“我杀了他。杀了他,他就再也不会找你,再也不会折磨你了。”我脑子里轰隆隆的,师父的话也听不真切,“我杀不了,有人能杀。通缉,不是可以通缉吗?就像他算计通缉我们一样——”
师父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凉凉的,瘦长,有力。
我清醒了,强烈的绝望像chao水把我淹没,我起手扇了自己一耳光,一声脆响。
“别打坏了。”师父说。
我望着师父说:“我肯定不会回去。我要救你,也要救天下,就像你当年一样。我会杀了巫山淮,无论用什么手段。”
我想我的眼神大抵流露出一些决绝的狠戾,才教师父微微怔住。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哪怕我一命换一命,也要把那个高塔之上的男人一起拉到地狱。
师父看了我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
“难为你了。”师父掩面轻咳,“明日我带你去找一个人吧。”
“什么人?”我问。
“能帮到你的人。”师父答。
我一下子好像心里踏实了一些,我看着师父,他还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说话,好像我被绝望的浪chao裹挟翻滚快要窒息时,手边抓住的一株生根的细草。有贵人相助,齐心而为,或许真的船到桥头,自有去路。
我泻了气力,突然眼泪一股脑儿地跑出来,跑到师父的衣袖上,浸出一汪浅池。我失声痛哭,趴在师父的身侧哭得天昏地暗,眼泪模糊我的感官,只闻得到师父身上那股让人安心的体香。
那时候我没多想。
许多日子后回想起这一刻,我才惊觉,从我一席话到师父一声咳,须臾之间只要病榻上一个叹息,那场由他亲手布下的称之为宿命的局,就已经悄然勾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