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棠早已不哭了。
不如说,他都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什么偏偏要掉了那么两滴泪。
夜晚的小巷里,秋风寒冷刺骨,有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到他脚下,又掉下台阶,飘荡在下水道的铁网格上。刚才抱得死紧的文件夹也不再能给予他什么温度了,他低头点检了一番,实际什么也没能看进去,的确如程瞻所说,不过是一破报告而已,周总尚且不管,他为什么要管?
可是程瞻不会明白的,他永远不会明白被不紧不慢地追赶着、威胁着、压制着是什么感觉。程瞻可以砸门,可以摔杯子,可是杨爱棠不行。他只能求对方高抬贵手而已,尽管这是一句看似很泛泛的话,但其实已经蕴含了杨爱棠最大的勇气了。
程瞻不能因为他反抗的姿势不够漂亮,就说他是活该。
他静了很久,说:“可以放开我了吧?”
程瞻微微一怔。似乎到这时,他才感到指节发麻,在杨爱棠平静的眼神下他无所遁形,几乎是逃避一般放开了手。
杨爱棠一时却也没有力气走路。他在酒吧后门的台阶上坐下,像只鸵鸟似地将头埋进臂弯里,质检报告被他扔在了一边。
程瞻闷声说:“你等我一下。”
杨爱棠不想回应。大约过了几分钟,程瞻的脚步声走远又走近,似乎还跑了起来,他根本不感兴趣,直到程瞻轻轻叫了他一声:“爱棠。”
杨爱棠抬起头。一罐打开的果汁出现在他眼前。
程瞻说:“我找到一台自动贩卖机……”
杨爱棠接过,是一罐复合型热带果汁,罐身花花绿绿的,并不配衬这万物凋敝的秋天。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很口渴了。于是他一口气就喝了小半瓶。
程瞻背靠着酒吧后门对面的墙,凝视着他的表情和动作,那始终紧拧的眉毛和绷住的肩背终于缓慢地放松下来。
“对不起。”程瞻说,“我还是来晚了。一开始我没想到齐永海就在二楼,去问了一下值班经理才知道……”
杨爱棠无感情地笑了笑。
这个对不起,听起来很真挚,但却不应该由程瞻来说。
这整件事情,都和程瞻没什么关系,程瞻本不必为了安慰他,就给他补上一句对不起。
但他到底应该讲礼貌,对方无论如何是挺身而出救了自己。杨爱棠麻木地运作起来:“这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我说了,我很感激你。你那位朋友,也是老板吗?有空也要谢一谢他。”
“嗯。”程瞻抬手按了按自己的上臂,闭了闭眼,才继续说,“刘——我朋友刚发消息来,说齐永海已经消停了。他以后都不会再来折腾你,你不要……害怕。”
可是对一个受害者说“你不要害怕”,不论什么语气,不论程瞻往这句话里灌注多少沉甸甸的意味,它都仍然显得很单薄。
“他知道吗?”杨爱棠却突然说。
“什么?”程瞻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说我朋友?他大概不知道吧……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虽然“我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也很难概括清楚。
程瞻又说:“但他人不错,二话不说就肯来帮忙……”
杨爱棠笑了笑,“那他今晚知道了。”
“你担心这个?”程瞻说,“我可以去跟他讲清楚。”
杨爱棠很累地抬手遮了遮眼:“是你的朋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程瞻闭嘴了。在杨爱棠面前,他是如此地笨嘴拙舌,不论是多说、少说还是不说,好像都永远把握不住恰当的时机。
杨爱棠将剩下的果汁也喝完了。“咕嘟咕嘟”地,壁灯的光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延伸向他那雪白的衬衫领下秀气的锁骨。程瞻看了半晌又垂眼,曲起一条腿,靴子后跟闷闷地踢了踢墙角的石砖。
“都是三十岁的人了,我也没有那么脆弱。”果汁的清甜润过喉咙,使杨爱棠的声音里飘出一些纯真的香气,“今天我并不是冲着鱼死网破来找他的,你明白吧?他也有他的顾忌,就算再不检点,也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你真当我是十几岁的小女生啊?”他温和地笑,“我也是权衡过了,任何事都有个收益风险比——”
“我不权衡。”程瞻打断了他的话。
杨爱棠抬眼。
程瞻呼出一口气,语气仍然淡得像秋天,“爱棠,你的事情,我都不权衡。”
*
杨爱棠低下头,闷笑起来。说不清楚有什么好笑,也或许只是为了掩饰别的表情,他笑到肩膀都抽动起来。继而他一手抄起文件夹,一手拿着空空的果汁罐,慢慢站了起来,走出几步,又站定。
“走吧。”他一副很轻松的模样,回头朝程瞻笑。
程瞻静默。似乎杨爱棠这个反应并不在他意料之中,杨爱棠要走了,要离开这条渺无人烟的梦一般的小胡同。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他挽留不住他。
杨爱棠此刻的笑容,和他下午三点在程瞻门前的那个笑容隐约地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