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期满。回国前,同事们各自安排个人行程。有的去旅游,有的探亲访友。
上午十点,纪岂然收拾好行李,跟着林恕去往机场。
飞机向北穿越国境线,再往西飞上几个小时。从机场出来,坐大约两个小时的车便可抵达那座安静的海边小城。绕过两条街道,从路口向南数到第三家,那栋蓝白相间的小楼,便是林恕的母亲,江清漪,现在居住的地方。
林恕接连坐飞机,有些累,飞机刚起飞就睡着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睁开眼睛。人虽是醒了,身心却尚未从睡眠和疲惫中完全清醒过来。整个人木木的。
纪岂然看着他呆呆地睁着眼失神的模样,又觉得可爱又有些心疼。他转过身伸出手臂抱住他。
林恕重新闭上眼睛,脸贴着纪岂然的肩膀兀自恍神。
他想起几年前自己一个人来这里的情景。
他以为自己早就长成了一个不需要别人也不再软弱的大人,可睽违数载,再次站在母亲门前,他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又重新变回了当年那个失魂落魄看着母亲离开的孩子。他站了一会儿。灰心、忐忑、期待,还有些许愧疚。终于按下门铃。
母亲打开门,看到他,一脸震惊。她嘴唇颤抖着叫他的名字。她伸出手,又把手指蜷缩回去,像是不敢触碰他。她说对不起,然后流下眼泪。
林恕原本打算也说一句对不起的,被母亲抢了先。他眼睛有点chao,心里觉出一丝好笑。别人家的母子也像他们这样见面第一句话是对不起吗?
怎么就成了这样?
当年母亲罹患严重的抑郁症,她不止一次尝试自杀。最严重的一次,她带着林恕爬上楼顶,想带着儿子一起跳下去。林恕至今仍记得在那栋尚未完全建成的大楼楼顶听到的猎猎风声。37层楼的高度,下面的车和人都变成了乐高玩具里的小颗粒积木。母亲抱着他坐在靠近边缘的地上,她纤瘦的身体被吹得有些摇晃。林恕感觉自己和他一起摇摇欲坠。他吓得牙齿打战,却又觉得如果这样妈妈能不再难过、这样没完没了害怕的日子能有个头也是好的。
那次之后,江清漪主动要求住进Jing神病院。病情反反复复,几度出院入院。三年后,她最后一次离开医院,坚决要求和丈夫分开。几个月后,她出国照顾年迈的母亲。林世中不肯让她带走林恕,她也担心自己会再次伤害儿子。她独自离开,隔一段时间回来看望林恕一次。
林恕从一开始不懂妈妈为什么疯了到害怕她的疯狂再到不得不面对母亲的离开,然后在一次次的盼望和失望后,他发现最好的办法是不在乎。不再在乎母亲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也不再在乎父亲因为迁怒对他刻意忽视又不时想要弥补的矛盾扭曲。
他不在乎他们,也不在乎自己。
他一度对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充满轻视。父亲背弃承诺和家庭私生活混乱,母亲脆弱不堪因为丈夫的背叛就Jing神崩溃远遁他乡。他,是这样两个人生出来的,所以注定是与幸福的家庭、与美好的爱情无缘的。
他拒绝再去探视母亲,在她回国时故意回避和她见面。
江清漪伤心于儿子的冷漠和疏远,在确定自己病情已有好转后,她请求林恕和她一起生活。
林恕拒绝了她。
他烦透了这些事这些人。他谁也不需要。
十几岁的林恕尝试了一切荒唐叛逆的事,却并未从中得到什么快乐。
直到高二那年他和李焉逃学去意大利玩。在极尽华美的米兰大教堂前面,他痴迷地看了很久。想要离开时看到旁边有人在写生,他去买了铅笔和一整盒素描纸。他发现在描画那些繁复的线条和构想如何用一砖一瓦构造出一个或恢宏华丽或平实秀雅的建筑时,他是乐在其中的。
回来后他收了心,主动向他爸提出请家教补习,把荒废许久的学业重新捡起来。然后高考,然后读大学,像个正经青年一样学习,生活。慢慢地,他觉得自己还不错,不算特别优秀,但也有些天赋。他不和谁交心,但人缘还不错,有了些相处愉快的朋友。除了从不恋爱,一切都很正常,都很好,看起来还有可能越来越好。
可惜……
“要喝点水吗?”纪岂然轻抚林恕的后背。
“好。”
纪岂然把水递给林恕。
林恕喝了几口,放在一边。他在纪岂然脸上亲了下:“我十几岁那几年不懂事,做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事,并且看谁都不顺眼,和我妈关系也不好,有好几年都没怎么见过面。四年前才算是重新又叫回她妈。她要是和你提起以前的事,然然别笑我啊。”
“嗯,我不笑。”
林恕却笑了:“不知道该说你是没好奇心还是太乖。跟你说什么都说好。”
纪岂然总是这样。林恕不说,他便不追问;林恕提出要求,他便答应,从不问缘由。
像是……在宠着惯着一个小孩子一样。林恕轻轻抚摸着纪岂然的脸。他突然有点羡慕纪岂燕。被这么温柔的哥哥宠着照顾着长大,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