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宰相三公两府之争,新党旧党吵成一团,表面上看,朝堂上争的,只是王荆公派与司马温公派为遵敕还是遵律,但是联系当时的时政背景,此案之争事实上是牵涉进了两党的变法之争。”
这个立论!……记者们的笔陡然顿了一下,目光都点亮了。
名可秀道:“荆公派主张变法,有神宗皇帝的支持。温公派反对变法,是以‘祖宗之法不可变’为据。是皇帝大,还是祖宗之法大?荆公派为变法故,当然主张当今皇帝的敕令为大,而温公派则以‘法不可改’——进一步就是制度不能改,以此限制荆公派即将推行的改革。阿云案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在这么一个因为变法而党争的背景下,王安石和司马光在阿云案上针锋相对的态度就很容易理解了。
“这就是真相啊。”卫希颜轻嗤一声,她还以为司马光这些人很有法律Jing神呢,原来并非如此,不过是借助维护法律的至高地位来反对王安石变法罢了。
学子们静了一下,跟着流露出类似于“哦”的表情。
化学科的学子眼神刷然亮了:这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呀,果然真理用到哪里都是真理!
有些纯粹做学问的学者也流露出恍然的表情。
一些记者心中喟叹:这就是高屋建瓴啊,站的高度不同,触及问题的本质自然就深得多了。
那么,只有名可秀看到这一点吗?当然不是,很多Jing于政治的都能看明白,只不过对于阿云案来说,维“礼”和维“法”才是这个案子最重要的争议,至于后面牵扯的新旧党争则是不重要的因素。
当然,名可秀不是这样的看法。
她继续论道:“正因牵扯进了新旧两党的变法之争,无论荆公派还是温公派,在对待阿云案的论罪判决上,都并非出于不偏不倚,而是维护各自一方的利益。那么,变法派是维护谁的利益?反对变法派又是维护谁的利益?”
一些学者皱起了眉,认为名可秀已经论偏了主题——新旧两党之争的利益派系,这与阿云案,或者说如今的阿湖案有关吗?
但是也没有学者去打断她的话,出于谨慎,还是要再听一听的。而且,他们也要想知道,名可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想论出什么来。
便听名可秀道:“新党变法,是因神宗时期国家财政已经窘困,希望变法以富国、强兵。且不论新法因为施行不当或脱离实际对底层百姓造成的损害,单从新法的条款内容来看,是要抑制和削减官户和上等户的利益,譬如清丈田亩,按田定税——对此损害最大的就是兼并土地多的官户和地方豪户。同时新法又适当减轻了一些底层百姓的负担,而这个减轻的负担平摊在了中上等户身上。故,旧党反对变法,因为变法‘掠民之财以富国’,损害了‘民’的利益。”
名可秀顿了一顿,问:“这个旧党维护的‘民’的利益,究竟是谁的利益呢?”
“熙宁四年,神宗询问三朝元老、枢密使文潞公(文彦博)变法之事。文潞公反对变法,道:‘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神宗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潞公答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名可秀引述了大宋国史馆修撰的里面的这段对话记录。
文彦博说祖宗的法律制度,不用更改,否则会失掉人心。这个“人”并非是指普通百姓,而是士大夫阶层。神宗说,变法改革对士大夫确实有利益损失,不过对老百姓来说回报很多的。文彦博说,皇帝是靠士大夫统治天下,不是靠老百姓统治天下。
卫希颜忽然一笑,她想起了与名可秀的一段论话。
赵昚侧眉看她,以目光询问。
卫希颜便用白话,语气揶揄地给皇帝诠释这段实录:“文彦博回答说,皇帝陛下你要是拿官僚地主阶层的利益来取悦普通老百姓吗?陛下你别天真了。执行政策的权力掌握在士大夫手里,他们会愿意执行损害自己利益的政策吗?陛下你这是要撬统治者上层的墙砖吗?哦,他们还掌握了笔杆子,分分钟把你写成昏君。神宗的神谥号怎么得来的?——大臣表示说,皇帝陛下,你变法是犯神经哟。”
赵昚嘴角都抽了。
暖阁里服侍的两名内侍低垂着头,使劲憋着笑,他们均想起官家在御书房说过的打趣话:国师阁下还有什么话是不敢说的吗?
赵昚脸色凝重起来。
皇帝是与士大夫治天下,那千万庶民又如何?难道仁政只是为士而施吗?若只为士,必然损及庶民的利益;但为庶民利益故,占据国家上层的士大夫阶层又会不稳。应该怎样平衡呢?
赵昚用到了一个“平”字。
自从听了名可秀的王霸二道后,赵昚就喜欢用“平”这个字。
他微微倾侧了一下耳朵,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晰些。事实上,在四周都铺设了传音管的暖阁内,不需要这么做。而皇帝并没有意识到他对名可秀观点的倚重,或者说,年轻的皇帝陛下还没有意识到名可秀的观点对他已经有很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