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堂的后殿东暖阁内,赵昚穿着一身圆领朱袍的便服,坐在北面的锦袝椅上,殿堂内的声音通过传音管能清晰地传入这间特殊的阁子中,他听到胡宏的辩驳时眼眸一深,心中不由忖道:若以胡宏论,太祖皇帝当如何?
他抬了下眉,目光扫向对面,便见卫希颜唇边似有一抹哂笑。
他目光微动,便出声问道:“王霸之别,在心不在迹。国师怎么看?”
卫希颜隔门听着主殿内激烈的唇枪舌剑,忖度着名可秀应该不会这么早参入到辩议中,便有了闲暇的心思回应皇帝,但她不答反问:“心为仁德,迹为功业——陛下怎么看周光武?”
周光武就是柴鉊——雷动驾崩后大臣上谥号光武皇帝,庙号世祖,即周世祖光武帝。
赵昚闻言怔了一下。
☆、稷下盛会(四)
“陛下可以想好了再回复我。”
卫希颜端起茶盏,一副“我不急”的表情。
皇帝的表情有些无语:明明是朕提问。
赵昚的道德修养还是不错的,只在心里郁闷了一下,便沉心思考起来,同时分心二用,听着殿内的辩议。
台上抢辩语连如珠,没个停顿的时候。学者们的风度仪态都不错,不像大臣廷辩时挽袖子指笏板的吵架样态,但锋锐犀利尤胜朝堂——毕竟不像大臣在朝殿上还有一些忌讳,学会论辩管你是官家还是宰相。
卫希颜在暖阁里听得很欢乐。
哦,赵太祖那句经典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被胡宏批了,斥之为霸道——“天下岂是一国之天下?此为兼并之借口。”赵佶被批了,“内不修王道仁政,外动兵戈霸道”,这就是招致国家倾覆的典型。王纲中辩驳说“道宗以武力收复夏地本无错,错的是没有实力而行霸道”——咳,这话更寒碜人。
赵昚表情有些无奈,真心觉得做官家不容易。
哦,连禹都遭批了——“教子无方,启家天下,私之大矣!”
赵昚觉得要成就“有德之君”真是一条漫长的路。
争论起来时间过得特别快。
便听殿角陡然响起三声鼓——宣告上午论学时间到。
已经午时二刻了啊。
谯定眼明手快,“当”一声敲了黑漆条案上的小钟,止住下一位学者即将脱口的抢辩,起身干脆利落宣布:退场,午膳,休息。
学子们发出“哎”一声叹。
这才觉得饥肠辘辘。
午膳休息时间不长,只有半个时辰。
听经的学子和学者分成两路,分别至学宫为学会搭建的膳庐用食。午膳很简单。无论是宰相级的学者,还是一般的学子,都是一碗rou丝青菜的汤面,不够的再加两个rou馅炊饼。讲经台上的稷下学者们吃的也是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有些学者要求素面不加荤。暖阁里的皇帝陛下和国师阁下也是同样的午膳。不过国师阁下说她辟谷了,很好心地关切皇帝,“陛下不用担心不够,这里还有一份。”皇帝陛下:“……”
午正二刻,鼓响三声,论辩会下午场开始。
谯定提槌刚敲上钟,太学博士廖迟的声音便锵锵有力响起来: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居安而思危,防危而杜渐。国家太平,盛世在即,更当修身持正道。政者,正也。正者,仁民也。何以仁民哉?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斯尧之王道也。”
尧是怎么行王道的呢?首先“亲九族”,就是亲善自己的宗族,这是“亲亲”;进而“平章百姓”,治理好国家各族百姓;再进而“协和万邦”,使天下各国和谐相处,这就达到“仁民”了。
一句“协和万邦”表达了廖迟反对扩张战争的鲜明态度。
廖迟的父亲是已经过世的御史台侍御史廖刚,廖迟与其父一样崖岸高峻,不苟言笑,面容愈发严峻道:“夫子之王道,仁也,亲亲而泛爱众。”外邦之民也是民,以兵戈征伐不是仁道。
但是,他也不是完全反对霸道,“王道,正道也。王道是经,霸道是权。要守经而不囿于经,是为通权达变。故,权变机诈之术,也在王道之中,然非为王道之根本。王道中之霸道,当围三缺一,与人余地,方得善远。力行霸权者,未可见有善终也。”
廖迟认为,在“道”的层次上,王道是经,但有经也有权,故霸道要杂用。从“术”的层次上,王道是留人余地,霸道则是赶尽杀绝。而不给别人留余地,就是不给自己留余地,故而横行霸道者没有好下场——行霸权的国家亦是如此。
赵昚心里微微点头,觉得廖迟说得很中肯,没有偏帮哪一方。
卫希颜被廖迟批为“行霸权者”,却无不愉之色。这个时代是讲政治道德,讲政治家的道德修养,若是鄙薄地将之批为“迂腐”,那恰是在现代物欲社会中被利益主义、利己主义浸染了的自以为是者——自以为站在历史的高点,却不知心已污浊,被*统驭的心,一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