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我这胎,是儿子吗?你给我个准话行不,月份再大你让我到哪去拿呢……”
吕秋霞把棉裤从屁股下面往上拽,她一双手十根指头缠了四块纱布,把屁股上的皮肤划得隐隐发痛,她摩挲到了屁股两侧怀小娟时候落下的纹路,又紧着问了一长串她躺在床上就不停地发问的话。王爱梅才把手洗净,走进来就听到她扯着嗓子嘶鸣,皱眉说:“是儿子,我刚才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是儿子。”
吕秋霞脸上笑容与激动的红晕齐飞,随便地把工装裤提上,顺手把皮带扎得死紧。王爱梅摇摇头坐下来写病历,职工医院的B超打单机子坏了,报到市里,俩礼拜了也没见叫人来修。一切全考她手写,所幸吕秋霞只不过是查个怀孕,也不废什么手脚。她在病历本上潦草写下月份,面前的桌上投下一圈人影,是吕秋霞又凑过来了:
“王姐,你可把‘儿子’,给我写上。你要不写清楚,我跟老邱说,他不信我咋办?”
王爱梅在“13周”后跟上,“男”,细细写得清楚整齐。吕秋霞这才真正快活了,抓起病历左看右看,不够似的,似乎要透过那个“男”字勾画出来刚才王爱梅在雪花一片儿的屏幕上,给她指出来的儿子的小鸡鸡的模样。她总算看够了,把那病历捧起来狠狠一亲,揣进怀里伴着一叠声的“谢谢王姐”旋风似的出了诊室。
才走出医院大门,吕秋霞就看到1路车开过来了,她下意识地撒腿就往车站跑,一边扯开嗓门喊:“师傅,等等我!”然而她只跑了三五步,就猛地停下来,她忽然认识到自己现在不同了,不该乱跑——怀得可是个小子呢,可千万不能掉啊。她两只脚于是像市场里被捆着卖的老母鸡似的,步伐缠绵,一双手也捂到了肚子上,一步一腾挪地走向站牌。
还好,关门前赶上了。
恰逢白班,车上人少得可怜,吕秋霞从裤兜里掏出早撕好的公交票投进去,矜持地挂着栏杆往空位旁边蹭。另一只手仍紧紧捂着肚子。
她足具迷惑性的动作果真引起注意,售票大姐朝她招手:“妹子,妹子你上这儿来坐,怎么了呢?”
吕秋霞双腿叉得要趴在地上,好容易在售票员前的位置上坐下,抱着肚子回过头笑:“大姐,我有小子啦!”她将双手朝着大姐摊开,向素不相识的女人展示这自己的功勋。
果真,就算秋霞现在看上去和做姑娘时没有任何区别,大姐仍然露出秋霞意料之中的艳羡表情,说:“头胎就是小子,你有福!”
怀儿子是女人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喜事,有儿才有后,才不算白给人家当媳妇,才不算白被自己家当成了泼出去的水。带着一点酸溜溜,不过更多是诚挚的羡慕的语气,来讨论别人的私事,是娘们独有的情绪价值来源。
“哪能呢。”秋霞复把双手抱回肚子前,她现下还空虚的双臂之中,竟然已经回忆起怀着小娟时候的肌rou表皮感触——当时她哪里想得到要来职工医院看性别,锅炉宿舍里做饭的八级锅炉工赵婶,给别人看肚子怀相是最准的,说她肚子长得尖,孩子又爱闹腾,一准是个大胖儿子。秋霞想到这里便不肖细想下去,没那个必要,她脑袋里出现那句“不必时常回顾失败”的话来,摇摇头笑嘻嘻地说:“大姐,我这都第二个啦!”
上一个是个姑娘——这话不用再细细地说下去,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大姐跟着点头,把左手里攥着的票夹换到右手,展开掌心瞧着自己粗糙皴裂的手纹:“也还是有福,我第四个才是小子!”她小指头搓着掌纹,咕哝:“人家看我的手,都说命里儿子多呢……”
“五号区到了!”
吕秋霞下了公车,她走进五号区的毛刺铁栅栏围墙里,就不再扶着肚子了,抻抻衣襟朝着13栋,家的方向走。五号区里的平房还没拆尽,一队队从隔壁市监狱里来的劳改犯日夜不停地捶打、拆迁,挖沟弄渠,每天要到半夜矿山上下了小夜班才停工。可今天却消停了,怪的很。秋霞朝尘土蒙蒙,终日难退的施工工地方向看去:那里南方大雾似的黄色尘土今天非常平静,围绕在沟渠周围供那些劳改犯住的帆布帐篷,也一点声音没有。
不知道是怎么了,秋霞想。
正是上白班的时间,整栋楼里除去下大夜班的几个高级锅炉师傅在家里睡觉,空空荡荡。秋霞撸起袖子在灶台边上开火下面条,面汤白亮,映出她的脸。她的嘴角挂着刻上去似的笑容,眼睛也弯得像两枚选矿铁钩,她在手上择着一把青菜,一根一根地丢进锅里,她仍做姑娘时,丢手绢也是这幅模样,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