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案上展开的长卷,“罪己诏”三个字撞入眼帘,最末尾是他适才所写——“朕甚愧之”。
福寿门后就是硕大的穿衣镜,她在镜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也看见她身后东暖阁的帘幔。勤政亲贤殿的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将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殿外天宇。他背脊挺直宽阔,穿着一身竹青色的便袍,腰束吩带,其人亦如青筠,纵然风雪满肩,也依旧苍翠。
耀目的阳光辣辣地照着眼睛,她下意识偏过头向殿外望,德佑与四儿照旧守在门外,望得再远一点,看得见养心门,与外头葱茏的树木。
她知道他会扶持三哥哥,让他成为可以扛起舒宜里氏的人,为这个已经历经数朝的家族注入新的血液,除旧革新,得以长续不衰。可是在荣辱盛衰之间,人何其渺小,人的情感,人的牵绊,人的故事,都在滚滚车轮碾过之后,无声地寂灭。
他虽然心疼不已,却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劝慰的话都没有用。
这样亲切家常的语气, 仿佛他们所承受的猛烈风雪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家还在,玛玛还在, 阿玛额捏都还在,妹妹们也在,等再过几个时辰,兄弟姊妹们便会结伴往祖母房中请安,陪老玛玛说说话,然后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吃晚饭。
摇光进东暖阁时,皇帝正在临案写字。他听见帘幔的响动,在天光中抬起头来,远远望着她。他手中执着笔,索性拿笔杆向西暖阁的方向指一指,笑得暖煦,“你三哥哥在那头等你,你见了再往我这来。”
他只好找旁的话来说,“我就知道, 我们家的错错不是轻飘飘的丝箩,纵然我们没法子在她身边护着她, 她也能长得很好很好。”他终究忍不住, 上前就着天光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她没有哭,只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惹得他也伤心,又怕她听了更难过,极力挤出一个笑,在她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故作不屑,“娇气。”
其实他有错吗?在新与旧的断裂之中总要有人来献祭,天子之宝惟有用鲜血来盖才有无边的震慑与威力。贵妃在那个雨夜说的话历历在目,今日的托奇楚氏、鄂硕特氏,与昔日的舒氏,又有何不同?
皇帝见她眼圈红红的,便知道她哭过。
回首千岁
摇光懵了,仰起头看他,满脸震惊,“可是你才夸过我……”
、腐烂的事物都涤荡干净,才好迎接新气象啊。
他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回答,“真的很好。”也问她,“你在宫里,都好吗?”
他循声转过身来,含着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向她说,“错错,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到底憔悴了。
他一直都是一个矜傲自持的君王。
当年意气风发的三哥哥, 能在大雪天里冲风冒雪走一场、解貂换酒、豪饮三大白的三哥哥,阔别数月再见,却已成了这般模样。
可是饱经风霜的三哥哥,在那样边远那样苦寒的地方熬了这么久,向时故里的乔木,如今还依旧青青吗?
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在时局的翻覆之下, 反而成了最遥远的奢望。
她于是回身往西暖阁去,外头放晴放得轰轰烈烈,又正逢午后,正是太阳最烈的时节。日光照得琉璃瓦璀璨生光,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照得廊柱上彩绘粒粒分明,就连空气中的游丝废墟、雕梁上落下来的细碎如金粉般的尘埃,都看得一清二楚。
西暖阁的福寿门开着,她知道她的三哥哥就在里面,可是在此时此刻她却没有勇气,迈过眼前不高的门槛。
奉和见她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滚, 不免“哧”地笑了, 正向说几句话来宽慰她的心怀,却发现自己心中泛苦,从前轻而易举就能说出来的劝慰人的话,现下一句也说不出。只有不自苦的人才有心肠去开解别人,若是自己都曾为风雪所伤, 再多的宽慰,出口都成了掩饰酸涩的虚假。
摇光固执地拉住他的手腕,轻轻说,“你没
奉和到底笑了,“阿玛额捏都很想你,我们也是啊。”他故意没有在她跟前提起玛玛的事,只道:“咱们家的屋子,先前落到哈珠手里。如今主子把它重归旧主,我回来时匆匆看过一眼,家里还是老样子,等我找人再修葺打扫一遍,阿玛额捏还有你几个哥子们到京时,就可以回家。你放心,人生不去宁古塔雪堆里滚过一回,也算是完满了,寻常人想去游历,还去不得呢!你不知道……”他絮絮地说起他的见闻,说得轻快,甚至手舞足蹈地给她比划,说起长白山的野鸡、当地人结社唱酬,松花江有这么大这么长的鲤鱼,还有篱笆旁长出的新鲜蘑菇,仿佛他所经历的苦难、生离与死别,不过是一场欢悦极了的游历。
绿叶油亮如泼,万物生意盎然,青春葱茏,人间好时节,莫过于此。
她也如他那般回答,“都很好,真的很好。”
今天阳光确实很好,自打前一阵子绵绵下雨,许久没有看见过这么盛大的阳光。炕桌上的花樽里已经换上了西府海棠,轻红浅绛,勾勒出属于他们的浩浩春日。
她却一遍又一遍地问他,“真的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