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白?天,我跟三哥仔细看它,不单单是没有开?花,不缺雨水,不缺日头,叶子竟黄了起来,那是七月的时?令,太?阳大得很,万物都?在疯长。
同他相处,最自在快活,一句假话也不用说。他人到中年,还是会害羞,去外省参会与我通话,我故意大声说想他云云,三哥在那头便有些?腼腆,叫我嗓门小点,有人在身旁的。他的同事好友,皆知我俩境况,却也为孩子的事替我们忧愁。
小的时?候,月槐树的人总是会传一些?坏事临近前的非凡预兆,乌鸦在枝头叫,是不好的;随便打死了黄大仙,是不好的。章家不信鬼神,我虽也不信,但记在心里,觉得石榴树突然如此?,不像好兆头。
这些?年,他虽工作辛苦,却在我的监督之下也注意身体保养,况且四十多岁的年纪,是出成绩的好时?候,三哥已经完成了两部农经著作,正参与改良麦种推广的工作。我早前对他身体有过?隐忧,后面?因日子过?得顺遂,便也渐渐忘却。九八年初春,妈妈骤然离世,跟爸爸当年一样走得突然,我们忙于丧礼,我想,他的病到底是被?耽误,等到他在地头晕倒,才晓得已经很严重了。
大哭,他父母兄长早逝,只剩一个大哥,定居海外。我想着上天怎么就这样残忍,不肯给三哥血肉至亲,不肯叫他多得些?生活的欢乐。院子里,六叔种与我们的石榴树,年年冒新芽,开?新花,那花红得似火,也红得寂寞了。
那次三哥真的是高兴,我们在园子里摘了菜,又到集市买了好大一条羊腿,叫来六叔一家,一块儿吃饭喝酒。六叔每次同我们相聚,总是欢喜之余,有些?愣神,瞅着瞅着三哥脸上便有说不出的惋惜,我晓得为什么事,从不说破,我跟三哥日子过?得并不虚空,彼此?扶持,互相慰藉,自信人生道路上没有什么困难能将我们击倒。
我们仍旧每年抽空回去照料那园子。三哥工作繁琐,我生意忙碌,却仍喜爱回月槐树照料园子,为出行方便,我学会开?车,买了辆桑塔纳,一路载他倒也十分快意。月槐树九十年代依旧多是自行车出行,远了便坐汽车。人见我的车子,都?要站路旁看,嘴里说着挣再多钱无儿无女也无用的话,我自己无所谓,怕这话伤三哥的心,他这半生吃苦太?多,极为不易,我不忍叫他再受任何?流言中伤。三哥却是一如既往平静耐心,与故土的人打交道,从不动?情绪。他热爱土地,不辞劳苦,有时?下乡路途遥远,我便开?车送他,同他一块儿在乡镇吃住,有时?烈日炎炎,有时?冰天雪地,最危险的那回,是九二年的夏天,因发大水,差点叫水冲走,幸亏我跟三哥都?精通水性,一身黄泥爬上岸,狼狈不堪,两两对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冬天的缘故,我们经常吃胡萝卜炖牛肉,我打趣他是不是把牛肉省给我吃,他胡萝卜吃多的缘故,都?没往肝病上想。
我擦干眼泪,抱着他说这也不怕的,往年,不也就我们两个一块儿过?日子的么?那时?我才几岁,他也就半大少?年,如今我们两个早都?成人,又有何?惧?
与外人所想不同,我跟三哥,慢慢都?将此?事放下,生活里并不只有孩子。然而面?对旁人子女,三哥依旧一副滚烫心肠,对水根兄妹,一路资助,两人皆有念书天分,这在月槐树很不易。嫂子的长子在念书上看不到出路,三哥便积极联系,叫他跟人学些?技术,好有立身之本。
九七年底,三哥的眼睛开?始发黄,那已经是有病的前兆。
我以为不能有孩子,已经是命运对三哥最残忍之处了。
我生性要强,总不甘落后于人,生意场上人心诡谲,我有时?难免失之于性急,做事激进。三哥对我做任何?事,总是大力?支持,他爱同我开?玩笑了,叫我黎总,说我是实业家,却也在我处事不当的时?候给予规劝,指正,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三哥在,我性情却收敛许多,我少?年时?视他作父母,兄长,爱人,其实还应加上良师益友一条。
大约是九三年,月槐树开?始修柏油路,我捐了些?钱,动?工前人叫我去剪彩,三哥很为我高兴,说应当去的。我本来迟疑着会不会显得爱出风头,捐钱不是叫人觉得我好的,可三哥鼓励我去,我便去的心安。
三哥看树许久,说了句:“此?树婆娑,生意尽矣。”他也有些?不忍的神色,我小时?候二哥经常带着我背古文,听到这句,心里一下伤感起来,心道石榴树要死了吗?就是再种,也不是这一株了,它在院子里长了近二十载。
那几年,石榴树每年都?要开?花,都?要结果。花开?得好,果子结得也好,石榴粒又大又红,甘甜多汁。九七年香港回归,到处一片欢欣沸腾,月槐树的人都?晓得守着电视机看回归仪式,我跟三哥,当时?也在,回到家中借着月光突然惊觉,石榴树今年没有开?花,它每年公历开?花,一直开?到七月上旬。
我赶到医院,三哥先医生一步告诉我,他得了肝病,八九十年代,中国大陆得肝病的人不少?,我不晓得到了哪一步,三哥却是很镇定的神色,他一贯如此?,生活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