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姬日妍都没忘记自己二十来岁时向涤非她们许下的承诺,那是她的道,是她每一个选择所铺就的前路。她要建立万国来朝、空前绝后的盛世。她要取长补短,含弘光大,要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要踵事增华,品物咸享。她要她的子民跟她一样享受这世上一切的好东西,她要牧笃里旄林这种苦寒之地的君主也能有立身之地,不至于走投无路,侵犯她人的母国和家乡,杀害她人的母亲和女儿。她要如皎皎之月,高悬于天女的盛世。她还要在白昼未至的时间里,照亮洪姱生命的肌理。
“怎么会呢。娄总署刚来,傅相就醒了,穿戴齐整在前院等着参王拜驾。”瓶儿这回一早就把傅相闹起来了,上次王姎在前院发傅相的牢骚,说‘你们这起子人坏透了,把本王当拉磨的驴,一点都不知道体谅本王。不过就是逛逛郎君堂子,什么大事?追着本王念念叨叨,跟男人一样。现在本王手头来活儿了,你们居然大头一蒙躲在这儿睡懒觉。’
出生时将将五斤,只有她小臂那么长,姬日妍生怕这两个孩子养不活,将她们送到太常寺,供在娲皇的神龛前。而今已长得很结实,都快抱不动了。在南苑门口伫立片刻,姬日妍叫来瓶儿,对她道“把傅相喊来替本王起草奏疏。本王半夜叁更地爬起来,她倒还敢睡?”
听说傅相也不得睡,姬日妍这才称心如意,点头道“叫她来内书房。”
靠着围屏坐了一会儿,姬日妍俯身在姊妹额上亲亲。热泪滴在长女的唇角,她轻轻抚了去,恐怕惊扰爱女睡眠,转身退出房间。
痛哭,近乎绝望地叫道‘明明就是容姃啊,娘,是容姃、容姃啊…’
所谓权谋,没有权才要谋,不过是见不得光也上不了台面的权宜之计,那是内宅男眷生存的手段,她夹着尾巴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抢别人剩下的冷饭保全自身,也该到头了。
王府傅相进入内书房时并未看见定王,她轻车熟路地走到东暖阁明窗前,拨开地上的绒毯,露出火道入口,撬开地砖与垫砖,提着马灯进入暗室。头顶是地龙的烟道,两侧是火墙,傅相解下大氅仍觉燥热,外袍却不敢脱。
母皇是明君圣主,她像寒冬腊月里一轮高悬的艳阳,照亮天下百姓,即便她的阴影遮蔽了洪姱的人生,也没有谁会指责她。哪怕洪姱是那个被她牺牲、放弃掉的怕黑的孩子,是那个尚未出生,就被她当做筹码换取前程的孩子。
洪姱打的胜仗是不光彩的,她为消磨瓦克达部的战心,向手无寸铁的儿童施暴。姬日妍难道不明白她不适合做皇帝吗?怎么可能。洪姱的骨子里记载着亘古时以摧毁为荣、以力量为自豪的血淋淋的注脚,她坚信生命是力量,一种通过吞食维持自身并生长的力量,而吞食恰恰是爱的表达。皇宫泯灭了她为人的秉性,帝位噬去了母亲对她的垂怜,她因此义无反顾地起兵逼宫。无论吃与被吃,无论是生或死,这都是她最后一次情感的壮举。这似乎可以解释她对北堂正度的仇恨和对言官的畏惧,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不对六妹和少帝痛下杀手。哪怕成王败寇,她仍然想做母皇的女儿。
大司农虽贪污受贿,却将税制吃得透彻,从中剖珠掘金是她的本事,陛下要还田的时候她能拿钱出来,平时偷吃一点就当提前攒着了。悫王成日不着四六,但她谈论起邻国的地理缘由如数家珍。这些人都是安全的,只要不犯什么重罪,陛下都会网开叁面。只有她,她是皇亲,又参与过宫变,若不能抓住机会以力压人,让少帝不敢轻易动她,她迟早会被削减用度,赶到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去。
“你来了。”姬日妍上过香,双手合在身前,缓缓转过身来,道“是时候了,白小幺。待少主舞象之年,重整朝纲,定要清除异己。届时石渠分争,党同伐异,一旦事发,万劫不复。而
北堂岑能有今天,是实打实的军功垒上来的,她这发迹于微末的英雌,多年以来完善兵制,初心未泯,就是还政以后,想必也无人敢动她毫分。老帝师林规多年不倒,家中男儿世代入主中宫,也是因着她完善科举,设立学堂,天下英才一半出身她的门下,她说要为陛下察纳雅言,不过两月时间,各学派着述汇编送入东观,车水马龙,不绝如缕。宋子佩是山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自小同叁教九流打交道,将人性死死攥在手里,卿娘有卿娘的抱负,小人有小人的用法,如何为陛下统御朝臣,笼络民心,她自有思量,使一些特权又有何妨?她官阶里是有个‘直’字,可背地里做的脏事数不胜数,谁管得了她。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何者?道也。
外头人多口杂,难免走漏风声,不像内院都是自己的人。如今事关她两个小宝儿下半辈子的喜乐,容不得半点马虎。明日一早,殿前辅政的大臣都会知晓馆驿里发生的事,她的奏疏必须在朝见少帝之前成文。
只见甬道尽头灯影憧憧,定王手捻线香,头顶‘千秋金鉴’四字牌匾,香案供桌前悬挂阔海亲王坐像,太皇御笔题写‘覆穴摧垒,奉制称蕃。超熊罴旅,盖虎狼师。功高震寰宇,义勇冠叁军。’乌木灵牌上是‘天星芳魂 琼国之英先姊洪姱神位’